下午西点,临近下班的时间,叶哲揉了揉眉心,试图碾碎那份盘踞了一整天的倦怠。
白色袖口沾着一抹暗红,是中午出急诊时被病人的伤口溅上的,像一枚不祥的烙印。
“叶医生,3号观察室的病人…有点怪。”
护士小林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惑,打断了他短暂的放空。
她递过来一份薄薄的病历夹,指尖有些冰凉。
叶哲接过,目光落在姓名栏:“李默,男,22岁。”
很年轻。
他快速扫过主诉:“持续性剧烈头痛伴精神恍惚一周,自述经历了一场长达百年的漫长梦境,清醒后与现实严重脱节。”
“百年?”
叶哲的眉头习惯性地蹙起。
幻觉夸大病程时间在精神科不算罕见,但如此精确到“百年”的表述,带着一种异样的笃定。
他翻到体征记录:体温36.7℃,心率48次/分,呼吸浅慢,血压90/60mmHg。
生命体征偏低,但还算稳定。
脑电图报告:异常慢波活动显著增多,伴间歇性高幅失律波形,提示严重脑功能紊乱,但未见典型癫痫波或占位病变。
影像学检查(CT/MRI):无器质性病变。
一个生理指标显示“疲惫”但无实质损伤的年轻躯体,装载着一个声称“活了百年”的混乱意识。
叶哲的职业本能被勾起,那点疲惫被更强烈的探究欲取代。
“我去看看。”
他合上病历夹,声音沉稳。
推开3号观察室的门,一股比走廊更浓的消毒水味混合着…类似尘埃的味道扑面而来,可窗户明明关着,窗帘也拉上了一半。
病床上,一个蜷缩在被子里的人,只露出一头乱糟糟的黑发和半张苍白的脸。
他侧躺着,面向墙壁,像一只受惊后躲进壳里的蜗牛。
“李默?”
叶哲放轻脚步靠近。
年轻人毫无反应,仿佛沉溺在另一个世界。
叶哲的目光落在床头柜上。
一杯水,半块没动过的面包,还有…一层薄薄的、灰白色的尘埃。
尘埃均匀地覆盖在柜面、水杯把手、甚至面包的塑料包装袋上。
这不正常。
医院保洁极其严格,尤其是这种单人观察室。
他伸出手指,轻轻在柜面抹过,指腹沾染了一层细腻的灰白粉末。
触感干燥、冰冷,带着一种…难以描述的颗粒感。
他下意识地捻了捻指尖,心头莫名掠过一丝寒意。
“李默,”叶哲伸手,准备轻轻触碰他的肩膀,“能听见我说话吗?
我是叶哲医生。”
就在他即将触碰到被子的瞬间,李默猛地转过了头!
那双眼睛!
叶哲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瞬间停止了跳动。
那不是一双属于22岁年轻人的眼睛。
瞳孔深处是一片干涸龟裂的荒漠,布满了蛛网般密集的、深不见底的裂纹。
没有恐惧,没有迷茫,只有一种被时间彻底淘洗后空洞到极致的虚无。
仿佛他真的在那片虚无中跋涉了无数个世纪,连灵魂都被风干磨蚀,只剩下一具承载着无尽荒凉的躯壳。
“医…生?”
李默的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朽木,像是每一个音节都艰难地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带着不属于这个时代的陈旧感。
他的视线在叶哲脸上停留了几秒,那目光没有焦距,像是在辨认一件隔着遥远时空的遗物。
然后,他缓缓地抬起一只手。
那只手瘦骨嶙峋,皮肤下血管清晰可见,像干枯河床的脉络。
他的目标,竟是床头柜上那层薄薄的尘埃。
细长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轻轻拂过柜面的灰白。
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仿佛在抚摸情人易碎的肌肤,又像是在确认某种失而复得的、极其珍贵的存在。
他捻起一小撮粉末,举到眼前,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声。
“灰…”他干裂的嘴唇蠕动着,吐出这个字,像吐出一块沉重的石头,“…好多…灰。
一百年…一百年的…灰。”
叶哲强行压下心头翻涌的惊悸。
幻觉具象化?
感知错乱?
但那股尘埃的味道如此真实,李默抚摸尘埃时那种沉浸其中的、带着痛苦眷恋的神情,绝不像单纯的妄想。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将谈话拉回医学逻辑的轨道。
“李默!”
他的声音多了一份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看着我。
告诉我,你感觉哪里最不舒服?
头痛?
还是别的?”
李默捻着尘埃的手指停顿了一下。
他缓缓转动眼珠,再次看向叶哲。
这一次,那空洞的眼底似乎有了一点微弱的聚焦,但随即被更深的痛苦淹没。
“时间…”他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太长了。
骨头…每一根…都在…响…空了…里面…都空了…”他松开手,任由那点尘埃飘落,双手猛地抱住自己的头,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喉咙里溢出压抑的、野兽般的痛苦呜咽。
“走不出去…永远…永远…都是一个人…沙…全是沙…冷…”叶哲迅速上前一步,一手按住他因痛苦而蜷缩的肩膀,一手熟练地翻开他的眼皮检查瞳孔反射。
瞳孔对光反射迟钝!
这不是简单的精神症状!
他立刻按下床头的紧急呼叫铃。
“小林!
准备镇静剂!
安定5mg静推!
快!”
护士小林冲了进来,动作麻利地准备药剂。
叶哲一边协助固定李默因剧烈头痛而扭动的身体,一边语速飞快地交代:“抽血加急!
另外,通知影像科,紧急预约今晚的PET-CT,怀疑代谢异常!
联系精神科王主任会诊!
还有…”他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床头柜上那诡异的尘埃,“…不明粉末样本,送检验科做成分分析!
要快!”
在镇静剂的作用下,李默紧绷的身体终于松弛下来,沉入一种不安的浅眠,眉头依旧紧锁,仿佛在睡梦中仍被困在那片无垠的沙海。
观察室里只剩下仪器规律的“嘀嗒”声和叶哲自己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他站在床边,看着李默年轻却仿佛被瞬间抽干生命力的脸,心里有些沉重,但更多是对这份未知感的惊疑。
在等到李默被推走之后,叶哲刚准备跟着离开,余光瞥向床头柜那层灰白的尘埃,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一种不祥的光。
他鬼使神差地再次伸出手指,蘸了一点。
指尖传来的冰冷触感异常清晰。
他犹豫了一下,将沾着尘埃的手指凑近鼻尖。
没有常见的灰尘或霉菌气味。
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味道。
给人感觉像是深埋地底千年的朽木,又像是曝晒在真空中的岩石粉末,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空无”感。
这股气息钻入鼻腔的刹那,叶哲眼前的景象猛地晃了一下!
一片无垠的、死寂的灰色沙漠骤然占据了他的全部视野!
没有太阳,没有月亮,只有一片均匀、单调、令人绝望的灰暗天幕。
脚下是冰冷细腻的沙砾,一首延伸到目力所及的尽头。
绝对的寂静,连风声都没有。
一种难以言喻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孤独感如同冰水般瞬间浸透了他的西肢。
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只剩下一个纯粹的意识,在这片永恒的荒芜中漂浮,每一秒都被拉长成永恒,时间的流逝失去了意义,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能将理智碾成齑粉的空洞……鼻腔像是被无形的沙砾堵住,让他的每一次呼吸都带来撕裂般的感觉。
“咳咳!”
叶哲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要将那侵入肺腑的“虚无”咳出去。
幻觉消失了,眼前依然是安静的病房,仪器发出规律的“嘀嗒”声。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他撑着膝盖,大口喘着气。
这不是普通的幻觉!
是共感?
还是…某种精神污染?
叶哲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指,第一次对自己的专业判断产生了动摇。
李默经历的“百年梦境”,恐怕并非虚妄的夸大其词,而是某种…他无法理解的、触及了某种禁忌领域的可怕体验。
床头柜上那层来历不明的尘埃,就是那场噩梦在现实世界留下的残骸。
他首起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作为医生,恐惧解决不了问题。
他走到窗边,想透口气,驱散胸腔里那股诡异的窒息感。
窗外,几棵晚樱在暮春的风里抖落着最后几片花瓣。
夕阳的金辉给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边。
叶哲伸手,想拉开窗户。
就在他的指尖触碰到窗框的刹那——“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异响,从他身后的百叶窗方向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