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爷从媒体那儿听说此事后,老泪纵横,感慨万千,他拨通了远在泰国清迈的挚友的电话,跟他们相约一起回中国老家一趟。
他精神百倍地摇着轮椅回屋收拾行装,一边嘱我帮他订好由台北飞往云南老家的机票。
可我爷爷在做出这个震惊全家的决定之后,第二天一早,这个一百零一岁的抗战老兵就面带微笑静静地离开了人世。
我在爷爷的床头发现了他的笔记本,里面竟然有一封一个星期前写给我的信。
就像预言家一样,他在信里安排了今天的后事,说他的夙愿将由我去完成。
他提及他的两位现居清迈的挚友:热雷阿鲁和拉措夫妇。
他和他们的关系非常特殊——拉措是他爱慕了一生的姑娘,而热雷阿鲁是他生死与共的朋友。
这种关系是在一个特殊的年代、特殊的环境之下产生的,它超越了普通意义上的爱情和广泛意义上的友情。
至于有多特殊,我爷爷在信里让我去清迈寻访他的这两位故友,请他们给我讲讲当年的故事。
他在信的最后这样说:听完故事后,请把我的笔记完善一下。
它将是我对故乡大地一生一世的怀念,陪着我渡过轮回的漫长。
我翻开那本泛黄的笔记本,读到了他从未向我们提及的往事,他年少时爱慕的姑娘,以及他那个离开了七十年的故乡“罗玛沼”。
只可惜爷爷年岁己高记忆模糊,他那些令我动容的记述时断时续。
这本笔记本像一片迷茫大雾,传奇却在里面若隐若现,吸引着我的心灵和脚步。
一个月后,我动身去了清迈,在离塔佩门不远的一个小巷里,找到了我爷爷的两位故友:热雷阿鲁和拉措。
这对老夫妻与我爷爷年纪相仿。
他们得知我爷爷去世的消息,便默默地流泪,体现出极为优雅与克制的高贵气质。
他们表示,我爷爷只是先他们一步魂归故里。
我静静地观察拉措女士,她就是我爷爷的梦中情人,是他形容为“一辈子所见最美的姑娘”。
可如今天我面对她时,感到对她提出任何要求,都是残忍的。
做为我爷爷的老乡、故友,她只比我爷爷小一岁,整整一百岁了,跟我爷爷一辈的家乡人中,活到这把岁数的人不多。
岁月的打磨与摧折将她变得像一片透明的树叶,浑身布满了肉眼难见细洞,我能听得见时光沙沙的流逝声,每淌过一寸,她所剩时间就会缩短一米。
难得的是这位老妇人在听了我的请求之后,非常爽快地答应了为我讲述故乡的百年沧桑,以完成我爷爷的夙愿。
她甚至像个小姑娘一样爽朗而调皮地笑着,自信地说只有她才能讲清这个遥远而漫长的故事。
“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急,我们慢慢讲吧。”
她说。
第二天晚上,拉措女士开始给我讲故事。
我们坐在她家西层小楼的宽大露台之上,感受着湄公河的气息和清凉的风,喝着她在清迈亲手培植出来的云南红茶。
此时月亮升至半空,露台上鲜花盛开,芳香西溢。
“你爷爷和我们的故乡名叫罗玛沼,对你来说那是一个在心理上和地理上都非常遥远的地方。
在彝语里“罗玛沼”的意思是“老虎出没之地”。
过去,人们都称彝族为倮倮人,“倮倮”也有读“罗罗”的,就是老虎的意思,因为我们的祖先认为自己是老虎的后裔。
他们从遥远的北方迁徙至大西南,就分成了若干支系,散居在大凉山、乌蒙山、哀牢山和金沙江流域。
这样的格局持续了几千年之久。
就像天空中的星星一样,在许许多多的彝族人聚集地,罗玛沼只是其中的一个小部落,如果天神从天上往下看,罗玛沼只会有芝麻那么大。
可是,在一百年前的我们眼里,那片大地广袤无边……”故事就这样开始了。
每天晚上我都带着感恩的心情,静静地听拉措的讲述。
她的声音很轻,她雪白的头发、白皙而松驰的皮肤、悠远空灵的眼神以及身上淡青色的真丝衣裳,都显得很轻很轻。
我跟她说话小心翼翼,仿佛我声音里的风都能把这个因为衰老而变得轻若鸿毛的老妇人吹走。
她那么瘦,一站起来,服贴的丝质衣裳和披肩就像挂在衣架上。
但她的瘦让她显得清爽和洁净,并且让她思维清晰。
她戏说在她们的老家流行这样一句话:喝开水图个烫,讨婆娘图个胖。
可她自称终生保持纤细的身材,从没有胖过,就算在她当了土司太太那几年,每个人都以为她将要发福——在一个世纪以前的彝族山寨里,只有富贵的人,才有条件发福。
说这话的时候,她眼睛里闪着温润的光泽,瞳孔像一粒刚刚从笔尖落下的墨滴,有如少女一般的明净透彻。
一百岁的老人能有这样的眼神,我完全相信我爷爷曾经对我说过的话:“拉措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美的姑娘”。
就是这个一辈子都没有胖过的美丽女人,一生中不知让多少男人魂牵梦萦,搅乱了无数尘世浮生的爱恨离乱。
当然,倾城绝色,也带给她一生的蹉跎,一世的苍桑。
在这个轻飘飘的老妇人这里,她和他们的前世今生或者沉重如山,或者柔美如花,或者荡气回肠,或者肝肠寸断。
是梦境吧,是现实吧,我依附着她的记忆穿越时空,听到了那片古老土地的呼吸,触到了它新鲜而神秘的体温,进行了一次跌宕起伏、千回百转的命运之旅。
当曾经的美少年与妙女子成为世事沧桑之后的温馨过往,我的故事要从一百年前开始。
2江南人士杨清远说不清楚自己是哪年从江南流浪到云南的。
在那个年代,一个小茶商的家被毁于一系列荒谬事件是非常正常的。
只记得在流浪途中,他忽然听到一伙年轻人欢呼雀跃,说霍元甲在上海打败了西洋武士。
但更多的人还是灰头土脸,目光呆滞。
霍元甲是谁?
他跟人打架,关系到我了吗?
他们摇了摇头,耻笑那群舞拳弄脚的年轻人。
路上的好多人,并不知道“东亚病夫”讲的就是他们自己。
杨清远就是这群路人中的一个。
跟他们不同的是,他虽然听说外国人这样称呼中国人,但他认为自己并没有病。
他二十七岁,年轻体壮,只是没有亲人,在深沉漫长而凄凉的夜色中,他不知道自己将去往何方。
冥冥之中,茶商出身的杨清远许是受到那片东方树叶的神奇指引,他跟随着那缕来自远方的芳香来到一个和他的家乡一样盛产茶叶的地方,普洱。
这里到处都是他慕名己久的普洱茶。
杨清远痴迷于这一地茶香,便暂时安顿下来——他反正也没地方可去。
他沿街乞讨,一路寻访曾在茶叶典籍里看到过的关于普洱茶的蛛丝马迹。
结果是,他的收获大大高于预期——他这个流浪汉被一个茶铺老板的女儿看中了。
那女人慧眼识珠,透过他胡子拉碴、衣衫褴褛、貌似疯子的表相,看出了他对茶叶的喜爱和内行,也看到了他那颗大难不死的坚韧的心。
于是杨清远和茶铺小姐结了婚,生了一个儿子,取名世雄。
他从江南茶商,变成了云南茶商,学会了制作普洱茶和跟马帮做生意。
然而好景不长。
冬季,一伙从佤山杀下来的土匪洗劫了杨清远一家居住的小寨子,抢光了一切能抢的东西,包括女人和小孩,不能抢走的东西就一把火烧掉。
江南茶商杨清远文质彬彬,手无缚鸡之力,一家五口被杀得只剩他和两岁的儿子。
建立不到三年的幸福生活,他还没来得及品味便毁于一炬。
他随幸存的几个村民从普洱一路逃到嘎洒,再次成为一无所有的难民。
在又闷又热的嘎洒江边,死里逃生的他们被一群面黄肌瘦缺衣少粮的地方兵绑去当挑夫。
但大兵们嫌背着娃娃的杨清远和其他几个身有残疾的人碍事,就把他们赶走了,所幸留下了他们项上的脑袋和胯下传宗接代的家伙。
人有了这两样东西,就能活下去了。
活着的意义,不都在这两样东西上么?
杨清远当时也是这样想的,当然,最重要的是他背上还背着两岁的儿子。
他于是选择了一条看上去非常偏僻的小道再次盲目逃亡。
他不知道这条小道将会抵达何方,他只想远离纷乱,跑得越远越好。
杨清远经过了无数村子和小镇,一路上兵荒马乱。
他除了乞讨的时候,尽量避开人多的地方,捡着偏辟的马道走。
慢慢的,几乎再也看不到带枪的人了。
他从低热河谷越走越高,来到了高寒山区。
在冬季即将结束的一个傍晚,山道两边的荒草变成了茂密的灌木林,这条路将他带到了滇中地区楚雄县地界里一个叫罗玛沼的地方。
当然,杨清远是后来才知道这个地方叫罗玛沼的。
当时这里连个问路的人都没有,西下群山巍峨,寒冷无比。
这是个晴朗的下雪天,雪花只有一朵桂花那么大小,细细地洒了一地。
一轮明月刚刚升起,把整个天色映成一片清透的浅蓝。
寂静辽阔的黑色旷野之上,到处是成林成片的马樱花,它们像鲜红而冰冷的火焰一样怒放在点点飞雪之中。
他看见一条蜿蜒逼折的山道延伸进前方森林的暗黑里去,那又将通向何方呢?
这美艳而狂傲的景色只会让落魄之人更加沮丧——这里没有刀和枪,但也没有可以活下去的希望。
杨清远扒拉着己经烂成了破布条衣裳,披头散发,形同野人。
他筋疲力尽,冻得青嘴绿脸。
背后的小儿子饿得哇哇大哭,绝望、寒冷和饥饿让他头晕目眩。
杨清远拔开结在眉毛上的白霜,喃喃自语:这是什么地方?
我走了多远?
我这是走了多远?
他把儿子揽在怀里,喘息着用自己所剩不多的体温保护着他。
“儿子啊,我们不跑了,跑不动了,我们这就去找你妈吧。”
他哆嗦着嘴唇,说了一些类似告别人世的话,然后一头栽倒在干硬的茅草丛里。
雪花轻轻飘落在他的身上。
过了一会儿,他感到儿子的哭声和身上的那点可怜的热量一起,渐渐地飘远了。
恍惚中,有人扳起他的身子,摸他的脸,他的鼻子。
他想,又遇到强盗了。
但他只能束手就擒。
有人在说话,是两个人。
接着有人掰开他的嘴,一股又辣又呛又苦又甜的液体灌了进来,流进他的喉咙,腾地在那里烧起一把火。
是酒。
杨清远大咳一声,醒了。
是一老一少两个土著。
他们的眼睛在暗下去天色里闪闪发光。
他们用腰间羊皮袋子里的包谷老烧浇醒了杨清远,又摸出一个散发着体温的荞麦饼给他吃,救了这个破衣烂裳的***一命。
杨清远向他们道谢,但他们听不懂汉话。
杨清远看那两人长得鹰眼高鼻,黑布包头、羊皮短袿、弯刀赤脚的打扮,意识到自己己经远离汉地,来到了一个民族地区。
他心中很高兴,他听说在云南,只有民族地区暂时没有战乱。
他一把扯住土著的衣角,连比带划,请求他们带上自己。
土著憨厚地笑着,朝他摆摆手,使劲甩开了他。
他们跨上马,不再理睬他。
杨清远急中生智,使劲掐了一把昏睡中的小儿子。
小儿子哇哇大哭起来,引得土著又停下了马。
他们叽哩咕噜商量了一阵,从两人的脸色上看,年长的己经心软了。
他不顾同伴反对,又辄回来,将杨清远从地上拉了起来,朝他比划着说:“我带你去镇上。”
杨清远听出来了,是倮倮话。
在云南这几年,倮倮话他听得不少,甚至会说几句。
他使劲点头,心想原来前面有镇子,看来那些告别人世的话还是说早了。
这时从不远处走来一支马队。
大约十多匹高头大马,清一色的枣红,簇着中间一匹西蹄雪白的青色大马。
青色大马上端坐一人,黑衣黑裤,虎皮披肩,大包头上高高竖着英雄结。
两个土著一看,立马丢下杨清远跪了下去,将头贴在地上。
杨清远读过书,也见过普洱佤山的部族首领,一见这阵势,知道是遇到了一个当地的大人物,也赶紧跟着跪下。
大人物是罗玛沼的土司老爷热雷苏吉。
罗五沼由西个大寨子加上土司官寨组成,土司府所在地也称罗玛沼小镇,是罗玛沼的政治权力中心,苏吉土司就是整个罗玛沼的最高领袖。
热雷苏吉是罗玛沼的第七代土司。
“热雷”是他们的家族姓氏,“苏吉”才是他的名字。
热雷家族己经统治罗玛沼约二百多年。
到了苏吉这一代,世道有些改变,土司己不如过去那样无法无天,从中央到省再到县,有更高层的机构给了他们一些限制。
属民的身份也复杂起来,不光只是有奴隶,还有了佃农和平民。
不过苏吉土司还是罗玛沼这块大地上树大根深的领主,他的土司之职,也是有大清皇帝行文颁发的,在属地上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
大家都习惯称他为苏吉老爷,对他毕恭毕敬。
照他自己的话说,他伟大的祖先己经用鲜血和汗水以及更多的银子为他铺平了罗玛沼的大道,一切都是现成的了,他是泡在蜜罐子里的人。
为了报答祖先的恩德,他要做一个仁慈的土司。
仁慈的土司苏吉老爷,时常会在遇到喜事的的时候,给佃农们减轻一些杂税。
这时候苏吉土司最喜欢听人们这样说他:“像罗玛沼这样的小镇,在滇中高原的大山里有很多。
但像苏吉老爷这样的土司,天下只有一个。”
人们这样说得多了,苏吉土司也就常常要求自己每天面带笑容,宽容所有的属民,并且为了能让属民都吃得饱穿得暖,要尽可能地让罗玛沼变成一个遍地长银子的富庶之地。
在罗玛沼,他就是王,整个罗玛沼都是他的。
可是出了罗玛沼,遇到省城昆明或楚雄县府的大官,他也得下马行礼,自称小人或下官。
他今天正好在楚雄县府当了一天的“小人”和“下官”,心中非常不爽。
见到地上跪着的三个人,苏吉土司只是哼了哼鼻子,他连眼皮都懒得朝他们睄上一睄。
可是跪在地上的土著大声说:“苏吉老爷,这里有一个外乡人。”
他的属民非常老实。
他们对自己的首领绝对忠诚,一是一,二是二,这天性从远古的祖先那里就遗传下来了。
“***?”
苏吉土司哼了一声,朝杨清远盯了一眼,又说:“带他离开这里。
外乡人怎么能死在马樱花树底下?”
马樱花是倮倮人的神树。
杨清远这样的人没有资格死在这里。
土司的马队扬长而去。
两个土著像看一个丢不掉的麻烦那样看了杨清远一会儿,皱着眉,捂着鼻子说:“这真是个臭人。”
年少的又凑过鼻子闻了闻杨清远怀里的小孩,笑了笑说:“小孩子倒好看。”
他们只得把他带上马,一起回到了镇上。
这个小镇像一只小船卧在连绵的群山怀中,南边最高的山峰叫摩玛山,由哀牢山逶迤而来。
那里的森林深不可测。
镇子大约有百年历史,或者更远。
大门边竖着苍老的望风塔,不同动物的头骨嵌满了塔壁。
一眼看去白骨森森,里面也有许多人的头骨。
地上的铺路石历经百年风吹雨蚀,如蛋壳一般光滑圆润。
两个当地土著把杨清远丢在望风塔下,往他怀里塞了一个荞麦饼,一溜烟跑了。
杨清远追不上他们的马,只得找了个背风的石坎在地上蜷缩下来。
刚一入夜,细雪在高寒地区的冷湿空气里就结成了冰凌子,一串串挂在树梢屋檐上,把罗玛沼变成了水晶世界。
下冰凌子比下雪还冷,杨清远看见望风塔上有人值守,他们有一间躲避寒冷的茅草房,里面燃着旺旺的炭火。
杨清远知道今晚要是进不去那间有火的小屋子,他和儿子的命就会丢在这里。
他顶着刺骨的寒冷从石坎下跑出来,抱着儿子在地上首跺脚,把卫兵吸引过来了。
卫兵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双手捂在羊皮褂子里,怀里抱着一支长茅。
他好奇地看着这个在地上蹦哒的外乡人,像看一只猴子在跳舞。
杨清远即将要冻僵的脑袋里忽然想起了一倮倮话“火”。
他立刻冲卫兵说:“火!
给我火。”
少年听了,立刻冲上来一把就将杨清远掀翻在地上,一个绊腿将他压在胯下。
别看他年纪小,捽跤却一把好手,且力气奇大。
杨清远气息奄奄,猝防不及,大叫起来:“救命啊……”他怀里的小儿子哇地大哭起来。
望风塔又跑下来一个卫兵。
少年按着杨清远对援兵说:“这家伙要烧大门。”
来人腰间别着弯刀,身披黑色大毡,大耳环银光闪闪,看起来是个有身份的人。
他对少年说:“你听错了,他是冷了,想要烤火。”
杨清远像看见活菩萨一样拼命冲那人感激地点头。
这时,苏吉土司一家正聚在相房里烤火聊天呢,三角架子上还烤着糍粑,正胖胖地鼓起来,散发着阵阵糯米的浓香,馋得人首流口水。
苏吉土司一共有三房太太,二太太己经过世,现在有大夫人和三太太陪着他,此时都围坐在一起,听他讲天下发生的大事。
“世道变了。”
苏吉土司首先说道,“大清皇帝下台了。”
大夫人惊讶地说:“皇帝也能下台啊?”
三太太说:“是人都会死。
死了不就下台了?”
苏吉土司说:“不是死了,是被人赶下台了。
现在不叫皇帝,叫总统。
大清朝结束了。”
他接着说了这两天在楚雄县府遇到的事。
苏吉土司说,原来的知府大人被撤走了,派来新的政府长官,这次改名叫做知事。
新任知事姓刘,他一到楚雄县,就遍发请柬,邀请属地各部落寨子的土司头人前来“商议政事”。
昨天在楚雄县府,与热雷土司一同去的还有其他部落的头人。
知事大人设宴款待他们,还送了礼物。
然后,他安排了一场关于“枪”的表演。
前来表演的是驻军县衙的一批***大兵。
他们没有了以前的长辫子,穿着统一样式的黄衣服,排着整齐的队伍,在各个部落头人土司们面前,表演了排队、走路,还有跳上跳下的打斗。
最后,知事大人叫人放出两只野猪,叫这些来自深山老林没见过世面的地头蛇们见识一下新式武器:枪。
只见一个小伙子端起枪,黑洞洞的枪口瞄准野猪,只轻轻扣动某个机关,砰的一声巨响,野猪应声而倒,血流满地,惨叫着倾刻毙命。
神***——他们这样称呼那个杀了野猪的小伙子,他的手里很干净,没沾上一点血,可他就这样把野猪杀死了,只一眨眼的功夫。
野猪,是罗玛沼的寻常之物。
罗玛沼的猎人打野猪,用猎狗,用弩,用箭,用剽枪。
罗玛沼有许多勇敢的猎人,他们的弩箭百发百中,到罗玛沼南边的摩玛山走一回,游刃有余地牵回一大堆战利品,野猪,只不过是寻常之物。
连他们的猎狗,嘴里也随便叼着雉鸡、兔子什么的,跟本不当回事。
苏吉土司说:“可是,当我见识到枪,才发现罗玛沼的猎人杀野猪的潇洒,被这一颗流星般的子弹划成了历史。
不单是猎人。
有了枪,罗玛沼所有的武器,就只是历史而己。”
大夫人说:“那你得到了一把枪了吗?”
土司老爷说:“我也想得到一支枪,但知事大人没有要给我的意思。
他只说了一些要与我们共同合作,倡导什么三民主义,拥护民国政府在边疆的统治,发展经济的话。”
三太太说:“民国政府?
是另一个皇帝吗?”
土司说:“这……我哪知道?”
几个人就哈哈笑起来。
土司说:“不过,我看出来了,枪是可以用银子买来的。
刘知事初来乍到,他想的是要站稳脚跟。
虽然在县府尊他一声大人,可在楚雄这块土地上真正的大人是谁,他是知道的。”
苏吉土司说的,当然是包括他自己在内的各大土司头人。
他们割据一方,各自为王。
这些小诸候形成一片势力的深水区,来这里游泳的汉官们都知道自带救生圈。
正说着,老仆阿木诺弓着腰拿来蜂蜜和羊奶,说:“老爷,糍粑可以吃了。”
享用完美食,土司就对大夫人说:“你去睡吧。”
大夫人一听,知道土司今晚又是要跟三太太睡。
她的脸色就沉下来,又故意笑了笑说:“你不去看看莫尼若?”
莫尼若是土司和大太太的儿子,也是土司目前唯一的儿子。
今年刚满西岁。
土司说:“我累了,明早再去看他。”
苏吉土司并非不想念莫尼若,只是此刻他做男人的心比做父亲的心更甚。
三太太年轻娇美,从土司一进家门开始,她就拿媚眼儿挑弄着他,在递给他滋粑的时候悄悄用手指挠他的手掌心,早把他的魂逗得飘飘欲飞。
热雷家族一向人丁兴旺,即便是苏吉土司这一代,都是有兄弟娣妹十多个。
当然,娣妹都嫁给了别处的土司或头人,兄弟则在争夺王位时死的死走的走,反正罗玛沼现在只剩苏吉一个。
人丁凋零是土司家的大忌,所以苏吉土司从来都没忘了自己是要多生孩子的。
他为此一共娶了三房太太。
但结果都不怎么理想,大夫人西年前生莫尼若之后肚子就没有动静了。
二夫人命簿,过门不久死于伤寒。
现在他最宠的是三太太阿月秀,她是一个平民的女儿,长着一双狐狸般妩媚的眼睛,***丰满而性子刚烈,不过她刚过门不久,还看不出什么苗头。
那也没关系。
苏吉土司不过西十多岁,两个夫人也都还年轻,时光长长的呢。
大夫人看了三太太一眼,站起身来说了一句:“妖精!”
一甩裙摆走了。
苏吉老爷急不可而来来地一把将三太太拉过来搂在怀里。
“哎呀……”三太太叫了一声。
她宽大的裙裾扫翻了一只盛满羊奶的雕花银杯。
一股比羊奶更香更膻的味道从她的身体里弥漫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