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躺在一片倾斜的混凝土板上,身下的碎石硌得后脊生疼,像是被钝器反复碾过。
视线里的世界蒙着层灰黄色的雾,远处的建筑轮廓像是被水泡发的纸,边缘在风里微微发颤。
左腕上多了个冰凉的金属环,表面光滑如镜,正随着他的呼吸泛起极淡的蓝光。
“醒了?”
一个沙哑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楚夏转动脖颈,看见个穿工装的男人正用断钢筋撬地上的罐头,罐头盖被撬出道缝,露出里面发黑的果肉。
男人瞥了他一眼,嘴角撇出点笑:“命挺硬,被酸雨扫到还能喘气。”
酸雨?
楚夏低头看向自己的衬衫。
左胸处有片深色的渍痕,摸上去像干透的胶,带着股刺鼻的化学味。
他最后的记忆停留在旧书店的阁楼——一个戴鸭舌帽的男人递来个牛皮信封,说“你奶奶的房子有新消息”。
信封里没有地址,只有张印着书店logo的便签,背面用铅笔写着一行字:“渊狱欢迎诚实的人”。
现在想来,那字迹的倾斜角度、落笔力度,甚至连铅笔芯的硬度(HB型),都和他口袋里那本《社会心理学》扉页的题字一模一样。
他下意识地摸向胸口。
那本深蓝色封皮的书还在,边角被汗水浸得发潮。
楚夏翻开书,指尖抚过扉页上的钢笔字——是他模仿奶奶的笔迹写的“三思而后行”,笔锋里藏着只有自己能看懂的暗记。
书页间夹着的微型记事本硌了他一下,皮质封面贴着肋骨,像块冰。
“别乱动。”
工装男突然说,“刚才有个女的,醒了就往雾里冲,没跑十米就化了。”
楚夏抬头,看见远处的雾霭里确实有团模糊的影子在蠕动,像被揉皱的锡纸。
他忽然想起刚醒时听到的惨叫,不是来自喉咙,更像某种东西被强行碾碎时的闷响。
“这是哪儿?”
他问,声音比想象中平静。
“谁知道。”
工装男啐了口唾沫,“昨天还在工地搬砖,今天就到这鬼地方了。
那边电子屏说了,叫什么‘渊狱’,要杀人才能出去。”
楚夏顺着他下巴指的方向看去。
五十米外的断楼上,一块裂成蛛网的电子屏正闪着绿光。
上面的字迹扭曲如虫,勉强能辨认出“参与者1000人噬命游戏烬”之类的词。
最下面一行字像道血痕:首局游戏:12小时内收集10瓶净水,失败者将被酸雨腐蚀。
“净水?”
楚夏注意到不远处的废墟里,有个半开的矿泉水箱,“那里不是有吗?”
工装男嗤笑一声:“你去试试?
刚才抢水的人死了七个,被那穿西装的阴了。”
楚夏的目光扫过去。
矿泉水箱旁倒着三具尸体,脖颈处都有整齐的切口,像是被手术刀划开的。
一个穿深灰西装的男人正蹲在尸体旁,用手帕擦着什么,动作优雅得像在西餐厅切牛排。
他身边站着两个年轻人,脸色惨白,手里各攥着两瓶水。
“林默,中心医院的外科医生。”
工装男压低声音,“刚才就是他说‘分工找水更安全’,把那几个傻小子骗去探路,自己守着箱子杀人。”
楚夏观察着林默。
男人站起身时,左手食指在裤缝上蹭了蹭——这是典型的“谎言后安抚动作”,多见于精密型人格。
他递给那两个年轻人各一瓶水,嘴角的笑弧度稳定在30度(社交礼仪的标准角度),眼神却像手术刀一样刮过对方的颈动脉。
“他们活不过一小时。”
楚夏合上书,“林默在计算,留着他们的边际效益己经为负了。”
工装男愣了愣:“你怎么知道?”
“他擦的不是刀。”
楚夏指了指林默的牛津鞋,“是鞋尖的血渍。
杀完人先擦鞋,说明他将‘清理痕迹’置于‘获取资源’之上,这种人不会留隐患。”
话音刚落,就见林默突然抓住一个年轻人的手腕,嘴唇动了动。
那年轻人脸色骤变,转身就跑,没跑两步就被林默甩出的手术刀钉在墙上。
另一个年轻人吓得瘫在地上,林默走过去,用手帕捂住他的嘴,匕首从第三根与第西根肋骨间插了进去——那里是心脏的盲区,能最大限度减少挣扎。
整个过程没超过三十秒,干净得像场外科手术。
工装男的脸瞬间白了,手里的钢筋哐当落地。
楚夏却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朝着反方向的书店废墟走去。
“你去哪?”
工装男喊他。
“找书。”
楚夏头也不回,“规则说要10瓶水,没说必须是矿泉水箱里的。”
他走进书店时,灰尘在光柱里跳舞。
书架塌了大半,《百年孤独》的书页沾着褐色的渍痕,《战争与和平》被撕成了两半。
楚夏蹲下身,手指拂过散落的书脊,突然停在一本《城市给排水系统设计》上。
书里夹着张泛黄的地图,标记着附近的地下水管道分布图。
楚夏把地图折好塞进书里,又在柜台下找到半截铅笔。
他翻开《社会心理学》的空白页,快速写下几行字:1. 林默:外科医生,惯用手术刀,冷静型人格,说谎时摩擦左手食指,对“痕迹”高度敏感(擦鞋行为)。
2. 工装男:体力劳动者,易恐慌(握钢筋的指节发白),可利用其对林默的恐惧。
3. 远处穿黑背心的壮汉:林默杀人时在暗中观察(藏在广告牌后),钢管有3处旧伤(可能擅长格斗),视线多次扫向儿童玩具店方向(潜在软肋)。
4. 地下水管道在图书馆废墟下有检修口,地图显示深度1.5米,足够避开酸雨(pH值估算为3.2,腐蚀穿透混凝土需6小时以上)。
写完,他撕下这页纸,用铅笔在背面画了个模糊的水印——模仿电子屏上的绿光字体,看起来像官方标记。
“有人吗?”
楚夏突然喊了一声,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怯懦,“我……我找到张地图,好像标了净水的位置,但我不敢去……”三秒钟后,货架后传来响动。
一个戴鸭舌帽的年轻人探出头,眼里闪着贪婪:“地图?
给我看看。”
楚夏把纸条递过去,手指故意抖了抖:“我刚才听那穿西装的说,这里的水有问题,要去东边的仓库才能找到干净的……但我怕他骗我。”
年轻人接过纸条,看到背面的水印,眼睛亮了:“这是官方标记!
谢了兄弟,等我找到水,分你两瓶!”
他转身就往东边跑,根本没注意楚夏嘴角的弧度。
楚夏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雾里,走到柜台前,从抽屉里翻出个生锈的扳手。
东边的仓库根本没有水,只有片***的钢筋——刚才他在屋顶时看得很清楚。
但那里的酸雨腐蚀速度,比其他地方快三倍(因为地势低洼,酸性雨水易积聚)。
这是他记在扉页的第一条“博弈准则”:用三个真话(林默确实在骗人、东边有仓库、水印是官方风格)包裹一个致命的假话(仓库有净水),可信度可达91%(《欺骗心理学》数据)。
楚夏扛起扳手,走向图书馆废墟。
路过矿泉水箱时,林默正用手帕包着最后一瓶水,抬头朝他笑了笑:“这位先生,需要水吗?
我这里刚好有多余的。”
“不了,谢谢。”
楚夏低下头,露出恰到好处的畏惧,“我……我朋友说图书馆后面有雨水收集器,我去看看。”
林默的眼神闪了闪:“你的朋友是谁?”
“就是刚才跑东边的那个。”
楚夏说完,快步离开,没回头。
他能感觉到背后的视线像针一样扎着,首到走进图书馆的阴影里才消失。
检修口比地图上标记的更隐蔽,藏在一堆倒塌的书架后面。
楚夏用扳手撬开铁盖,一股潮湿的土腥味涌了上来。
他探头往下看,黑黢黢的管道里隐约有反光,像是积水。
“有人吗?”
一个沙哑的声音从管道里传来。
楚夏愣住,随即看到个脑袋探了出来——是个穿黑背心的壮汉,脸上有道刀疤,左手小指明显是歪的。
他手里提着根钢管,桶里装着五瓶水。
“铁山,以前混街头的。”
壮汉咧嘴笑了,露出颗金牙,“你也是来躲雨的?”
楚夏点头,把《社会心理学》抱在怀里:“楚夏,开书店的。”
“书店老板?”
铁山挑眉,“这地方还有人带书?”
“习惯了。”
楚夏蹲在检修口边缘,看着远处的雾霭,“酸雨什么时候来?”
“还有六小时。”
铁山指了指管道深处,“下面能藏十个人,刚才我救了个孩子,在里面睡着呢。”
楚夏的目光落在他的钢管上。
锈迹斑斑的管壁上,有个不太明显的凹痕,像是被某种硬物撞击过(符合格斗经验推测)。
他突然想起工装男的话——刚才抢水时,铁山是唯一没参与的人。
“你不想要‘烬’吗?”
楚夏问,“电子屏说,集齐1000枚能出去。”
铁山嗤笑一声:“出去?
我看是去投胎。
那穿西装的杀了七个人,才攒了7枚烬,要杀多少才能凑够1000?”
他顿了顿,突然压低声音,“我刚才看见林默把水倒进酸雨里,那水冒泡了——他早就知道那水有问题,故意让人去抢。”
楚夏心里一动。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林默杀完人还要擦鞋——不是洁癖,是怕被带腐蚀性的水溅到(符合“对痕迹高度敏感”的推测)。
“那我们的水……放心,这是地下水,我用试纸试过。”
铁山拍了拍水桶,“够我们三个喝三天。”
楚夏点头,目光却越过铁山,看向管道深处。
黑暗里,有个小小的影子蜷缩着,怀里抱着个破布娃娃。
他突然想起自己伪造的地图——刚才那个年轻人如果够聪明,应该能发现地图背面的铅笔印记,那是他故意画的检修口位置。
但林默不会让他活那么久。
果然,没过十分钟,就听到远处传来一声短促的惨叫。
紧接着,林默的声音隐约传来,像是在跟什么人说话。
楚夏和铁山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警惕。
“他在找我们。”
铁山握紧钢管,“这附近能***的地方不多。”
楚夏翻开书,快速撕下一页,用铅笔在上面写:紧急通知:酸雨提前降临,安全区为东边仓库。
他把纸揉皱,扔到检修口外的空地上,又用脚碾了碾,像是从口袋里掉落的。
“他会信吗?”
铁山问。
“他必须信。”
楚夏看着书页上“三思而后行”的题字,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因为他的决策模型里,‘错过安全区’的风险成本,远高于‘可能有陷阱’的风险成本。”
铁山没再问,只是把孩子往管道深处推了推,自己守在入口,钢管在手里转了个圈。
楚夏靠在冰冷的管壁上,听着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他能想象林默弯腰捡起那张纸的样子,想象他看到“官方通知”时瞳孔的微缩(理性分析启动),想象他如何说服自己“这是个陷阱,但值得冒险验证”。
这是博弈论的核心:你不用说服对方相信,只需让他觉得“不信的代价更高”。
脚步声在检修口外停了。
楚夏屏住呼吸,看见一只擦得锃亮的皮鞋出现在视线里。
皮鞋犹豫了几秒,鞋尖在地上碾了碾(林默的思考动作),最终转身朝着东边走去,脚步声越来越远。
铁山松了口气,抹了把额头的汗。
楚夏却翻开书,在空白页画了个小小的笑脸——旁边标着“第一枚无形的烬,来自林默的自负”。
管道外的雾霭越来越浓,隐约有雷声滚动。
楚夏知道,酸雨要来了。
他抬头看向铁山怀里的孩子,突然想起奶奶的老房子。
那年他用一份伪造的拆迁合同骗走房子,告诉奶奶“能换套带电梯的”,其实是为了还赌债。
奶奶到死都以为自己的孙子在为她着想。
“你在想什么?”
铁山突然问。
“在想,”楚夏合上书,声音轻得像叹息,“诚实到底值多少枚烬。”
铁山愣了愣,没说话,只是把桶里的水分给楚夏一瓶。
冰凉的水滑过喉咙,楚夏看着瓶身上的倒影——里面的人戴着细框眼镜,眼神温和,像个无害的书店老板。
没人知道,他的书里藏着刀,他的真话里裹着毒,他口袋里的“三思而后行”,其实是用无数次精密计算写就的生存法则。
酸雨终于落了下来,砸在废墟上发出滋滋的声响。
楚夏靠在管壁上,听着外面的腐蚀声,手里的书被攥得发皱。
他知道,这只是第一局。
真正的游戏,从林默发现自己被骗的那一刻,才刚刚开始。
而他口袋里的微型记事本,己经准备好记录下一个博弈模型了。
书页间的奶奶照片硌了他一下。
楚夏低头看着照片里的老人,突然想起她常说的话:“小夏,算得再精,也别忘了人心是活的。”
他现在算到了。
渊狱里的每个人,最想要的都是“活下去”。
而他,最擅长的就是给他们一个“活下去的理由”——哪怕那理由是假的。
雨还在下,楚夏的目光穿过管道口的铁盖,落在远处那片翻滚的雾霭里。
那里,正有更多的人影在蠕动,像一群被诱饵吸引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