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杯鸩酒断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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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死寂。

仿佛连时间都在这漱玉轩内凝固了。

陆晚昭一动不动地趴在冰冷的地面上,身下的稻草扎得她骨头生疼,可她却丝毫感觉不到。

所有的感官,所有的知觉,似乎都随着那道宫门的关闭而被抽离,只剩下耳边无尽的轰鸣。

满门抄斩……三百七十一口……叛党……这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一遍遍地在她脑海中滚过,烫得她灵魂都在战栗。

不!

这不是真的!

她挣扎着,用尽全身的力气,像一只垂死的虫豸,一点点地,朝着那卷被扔在地上的圣旨爬去。

很短的距离,她却仿佛爬了一个世纪那么长。

指尖终于触碰到了那片冰凉滑腻的明黄丝绸。

她颤抖着,将它抓在手里,用力攥紧,仿佛要将这薄薄的布料捏碎。

她不需要看,圣旨上的每一个字,都己经化作利刃,刻进了她的骨髓里。

李煜乾……你好狠的心!

你不仅要我陆家满门的性命,还要他们背上千古的骂名!

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为什么……她想不通。

她想起父亲陆世安,那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他总说,身为将军,马革裹尸是荣耀,但身为臣子,最怕君心莫测,让一腔忠骨,错付了人。

一语成谶。

她想起大哥陆修远,沉稳勇毅,年纪轻轻便己是军中翘楚,他说,只要有陆家军在,大业的边疆便固若金汤。

她想起二哥陆修明,性子跳脱,最是心疼她这个妹妹,每次从边疆回来,都会给她带各种新奇的小玩意儿,他说,阿昭,有二哥在,谁也别想欺负你。

还有母亲,嫂嫂,那些可爱的、牙牙学语的侄子侄女……他们做错了什么?

陆家世代忠良,满门忠烈,换来的,就是这样一个下场吗?

一股腥甜的铁锈味猛地从喉间涌了上来。

“噗——”一口鲜血喷出,溅在那明黄的圣旨上,像雪地里绽开的红梅,妖异而凄厉。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痛到无法呼吸。

就在这时。

“吱呀——”那扇刚刚合上的宫门,再一次被缓缓推开。

陆晚昭艰难地抬起头,模糊的视线里,走进来的,不再是那个让她绝望的帝王,而是身姿摇曳,笑靥如花的梁若华。

她换下了一身火红的狐裘,穿上了一件更为华丽的宫装,金丝鸾鸟纹样在烛光下熠熠生辉,头上的赤金凤钗步摇,随着她的走动轻轻晃动,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那支凤钗,陆晚昭认得。

那是去年她生辰时,李煜乾亲自画了样子,命内务府的巧匠,用西域进贡的宝石和东海的明珠,花了三个月才打造出来的。

他说,这是天下独一无二的,只有他的皇后才配得上。

如今,这支凤钗,戴在了另一个女人的头上。

何其讽刺!

梁若华的身后,跟着的依旧是王振。

他手里捧着一个黑漆描金的托盘,盘中放着一个白玉酒壶,和一只通体晶莹的琉璃杯。

他们……是来送她上路的。

梁若华走到陆晚昭面前,用一种近乎悲悯的眼神,打量着这个曾经压在她头上整整十年的女人。

“姐姐,你看你现在这个样子,真是狼狈。”

她轻轻叹了口气,声音柔得能掐出水来,“想当初,你还是皇后的时候,是何等的风光啊。

这京城里,谁见了你不得恭恭敬敬地行礼?

可如今呢……”她掩唇轻笑,眼底的得意与快意,再也藏不住。

“陛下还是念着旧情的。

特意嘱咐了,让妹妹来送姐姐最后一程。

姐姐,你看这酒,可是陛下珍藏多年的‘玉壶春’,配上这西域进贡的琉璃杯,也算是全了你我姐妹一场,也全了你和陛下的十年夫妻情分了。”

说着,她亲自拿起白玉酒壶,将那清澈的酒液,缓缓倒入琉璃杯中。

酒液无色无味,在烛光下泛着幽幽的光泽,看起来竟有几分动人。

陆晚昭知道,这绝不是什么“玉壶春”。

这是宫中最烈性的毒药之一——鸩酒。

饮之,穿肠烂肚,神仙难救。

她看着梁若华那张巧笑倩兮的脸,心中那滔天的恨意,反而让她在此刻冷静了下来。

她缓缓地,从地上撑起了上半身,靠在冰冷的墙壁上。

尽管衣衫褴褛,发丝凌乱,但那份属于皇后、属于将门之女的傲骨,却在这一刻,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上。

“梁若华。”

她的声音沙哑,却字字清晰。

“你是不是觉得,你赢了?”

梁若华倒酒的动作一顿,随即笑道:“难道不是吗?

你就要死了,你的家族,也马上就要从这个世上消失了。

而我,很快就会是这大业王朝新的皇后,我的儿子,会是未来的太子。

这天下,将来都是我们母子的。

姐姐,你说,我是不是赢了?”

“呵呵……呵呵呵呵……”陆晚昭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最后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你真是……可怜。”

她看着梁若华,眼神里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怜悯,“你以为你得到的是陛下的爱吗?

不,你得到的,不过是梁家的权势,和你的美貌带给他的新鲜感罢了。”

“你闭嘴!”

梁若华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仿佛被戳中了痛处。

“我说的难道不对吗?”

陆晚昭嘴角的笑意更冷了,“你以为他灭我陆家,全是为了你?

是为了你们梁家?

别天真了!

他只是怕,怕我父亲功高震主,怕我哥哥手握兵权,怕我这个将门之后会诞下嫡子,威胁到他那张摇摇欲坠的龙椅!”

“他是一个多疑、自私、刻薄寡恩的君王!

今日他能为了巩固皇权,灭我陆家满门,来日,就能为了制衡朝堂,灭了你梁家!

我不过是第一个,而你,梁若华,你和你背后的梁家,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我陆家,是他的心腹大患。

除掉之后,你以为他会容忍你梁家一家独大吗?

你不过是他用来对付我陆家的一把刀罢了。

刀用完了,下场会是什么,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陆晚昭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根针,精准地扎在梁若华最恐惧的地方。

梁若华的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握着酒壶的手,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你……你胡说八道!

陛下待我情深义重,与对你这个木头美人是不同的!”

她厉声反驳,声音却有些底气不足。

“是吗?”

陆晚昭的眼神充满了嘲讽,“那就让我们拭目以待。

我在黄泉路上等着你,看你能在这后位上,坐多久。”

说完,她不再看梁若华,而是将目光转向了那杯毒酒。

十年夫妻,换来一杯鸩酒。

真是……好一个了断!

一幕幕往事,在眼前飞速闪过。

桃花树下,少年郎君为她描眉,许诺“一生一世一双人”。

沙场之上,他身陷重围,是她带着三百亲兵,杀出一条血路,将他救回。

登基大典,他执着她的手,一同登上太极殿,接受万民朝拜,他说,“阿昭,这江山,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

曾经的誓言有多么动听,此刻的背叛就有多么锥心刺骨。

所有的爱,所有的情,在这一刻,都化作了焚天的烈焰,烧掉了她心中最后一点留恋。

剩下的,只有恨。

无尽的,刻骨的恨!

在梁若华惊愕的目光中,陆晚昭伸出手,一把夺过了她手中的琉璃杯。

她的动作很稳,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

她举起酒杯,不是对着梁若华,而是对着这空无一人的宫殿,对着这冰冷的宫墙,对着那高高在上的皇权。

她笑了,笑得凄美而决绝。

“李煜乾!

我陆晚昭,此生最大的错,就是信了你,爱上了你!”

“我以我血起誓,以我陆家三百七十一口冤魂起誓!”

“若有来生……”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凄厉如鬼魅,带着血与泪的诅咒,响彻了整个漱玉轩。

“我必化身厉鬼,覆了你这江山,毁了你这社稷!

让你血债血偿!

永世不得安宁!”

话音落,她仰起头,将杯中毒酒,一饮而尽!

冰冷的酒液,顺着喉管滑下,瞬间,化作了灼烧的岩浆!

“呃——”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痛,从腹部猛地炸开,迅速蔓延至西肢百骸。

仿佛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噬她的五脏六腑,每一寸经脉,每一寸骨骼,都在被烈火焚烧。

“砰!”

琉璃杯从她手中滑落,在坚硬的地砖上摔得粉碎。

陆晚昭痛苦地蜷缩在地上,身体剧烈地抽搐着。

鲜血,从她的嘴角、眼角、鼻孔、耳中,不断地涌出。

梁若华看着她痛苦的模样,脸上终于露出了快意的、残忍的笑容。

她蹲下身,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在她耳边轻语:“姐姐,忘了告诉你,这鸩酒里,我还特意让王总管加了一味‘红颜枯’。

它不会让你立刻死去,而是会让你清醒地感受着,自己的容颜一寸寸老去,内脏一寸寸腐烂。

好好享受吧,我亲爱的……姐姐。”

说完,她站起身,理了理自己华美的宫装,再也没有看地上那个垂死挣扎的人一眼,转身,袅袅婷婷地离去。

王振对着陆晚昭露出一抹阴冷的笑,也躬着身子,紧随其后。

宫门,最后一次合上。

陆晚昭的意识,在无边的剧痛中,渐渐开始涣散。

她能感觉到生命在飞速地流逝。

眼前,仿佛又看到了父亲伟岸的背影,看到了哥哥们爽朗的笑容,看到了母亲温柔的目光……爹,娘,大哥,二哥……阿昭不孝……阿昭来陪你们了……只是,我不甘心啊……真的……好不甘心……李煜乾……梁若华……若有来世……若有来世……黑暗,如潮水般将她彻底吞没。

开元十五年冬,废后陆氏,薨于冷宫,终年二十有六。

史书记载,寥寥数笔,轻描淡写。

无人知晓,那双在最后一刻也未曾闭上的凤眸里,凝固着怎样深重的怨恨与血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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