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世间唯一的牵连城南的臭水沟边。沈弃浑身酒气混着血腥味,像条破麻袋蜷在垃圾堆里。
街坊路过,无不掩鼻嗤笑:“沈家这小子又赌输了被打啦?”“烂泥扶不上墙!
”林晚妆听到后想走开,脚却像生了根,钉在沈弃面前。
脑海里回想起沈弃离家闯荡时曾对自己的笑言:“不争得功名万丈,绝不回头见你。
”林晚妆攥紧了用当掉母亲遗物——一支银簪换来的本该拿去给病重的爹爹抓药的几钱银子。
沈弃忽然动了动,睁开青肿的眼缝,看见是林晚妆,
笑:“晚……晚妆妹妹……借点钱……翻本……十倍还你……”心中那点怜悯顷刻烧成怒火。
林晚妆转身就走。可沈弃在身后呕吐,声音痛苦得像要死掉。林晚妆终是折返,
用那救命的药钱,请了郎中给沈弃止血正骨。沈弃昏沉中抓住林晚妆的手腕,
呓语:“赢了……就娶你……凤冠霞帔……”听到这句话,林晚妆的心冷得像冰。
林晚妆掰开沈弃的手,离开了。沈家家产被沈弃败光,沈弃爹娘气病身亡。
赌坊的人揪着沈弃,找到林晚妆家破旧的小院。“父债子偿!他还不上,
你这未过门的媳妇儿替他还!”凶神恶煞的汉子踹翻了院里晾晒的药材。
林晚妆的爹咳着血出来理论,却被汉子推搡在地。林晚妆冲上去护住爹,声音发颤:“我还!
你们别动我爹!”从此,林晚妆白日绣花、抄书、替人洗衣,夜里伺候爹爹汤药,
还要挤出铜板去填那仿佛永远填不满的窟窿。沈弃偶尔会鼻青脸肿地出现,
塞给林晚妆几个铜板,或是一只不知从哪儿偷来的烧鸡,
神躲闪:“晚妆……你先用着……我很快就能赢大的……”林晚妆看着沈弃匆匆逃走的背影,
看着手里沾着沈弃血迹的、温热的铜板,胃里一阵翻涌。希望是什么?
是每次沈弃说“最后一次”时,林晚妆心底那点可悲的悸动,然后又一次次被沈弃碾碎成泥。
爹爹还是没了。临终前他拉着林晚妆的手,
说:“晚妆……别再管沈家了……找个踏实人……走吧……”林晚妆埋了爹爹,
埋的时候听说沈弃混迹江湖,染了一身赌瘾,输光了盘缠,欠下累累血债,
最后被人打断腿扔在乱葬岗。林晚妆竟松了口气。或许,沈弃终于解脱了,自己也解脱了。
可三日后,林晚妆鬼使神差地走到了乱葬岗。野狗呜咽,腐臭冲天。
林晚妆在一堆残肢断骸里,找到了还有一口气的沈弃。沈弃瘦得脱相,腿骨畸形地弯着,
看到林晚妆,干裂的嘴唇翕动,
泪混着血污流下:“……为什么……还来……”林晚妆背不动沈弃,
只能一点点将沈弃拖下山。汗水、泪水糊了林晚妆满脸。为什么?林晚妆也问自己。
或许是因为,这世上,林晚妆只剩下与沈弃这点可怜的、被债务和苦难捆绑的牵连了。
养活一个废人,比林晚妆想象中更艰难。药钱、饭钱、债主的利钱……压得林晚妆喘不过气。
林晚妆当光了所有能当的东西,包括最后一件像样的衣裙。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服,
去富户家帮工,被刻薄的管家婆奚落:“瞧你那穷酸相,别污了夫人的眼!
”甚至差点被骗入风月场,一次次凑钱填他那无底洞般的债。
2 浪子回头徐晏第一次见林晚妆,是在城南一家书肆外。林晚妆坐在廊下小凳上,
面前支着简陋桌案,替人写家书。素衣荆钗,脊背却挺得笔直,落笔从容。
侧颜在午后的光里,像一尊温润的玉雕。有粗鲁汉子拍下两文钱,嚷嚷着要写休书,
言语污秽不堪。林晚妆也不恼,只抬眼静静问:“缘由?可还有转圜?”那眼神水凌凌的,
竟让那汉子噎住了,半晌才嘟囔着说了些柴米琐事。林晚妆笔下顿了顿,温言劝了几句,
最后写出的竟是一封劝和书。徐晏看得有些出神。家仆低声道:“那是林氏女,
父亲是个病痨鬼,去年没了。还有个混账未婚夫,姓沈,嗜赌如命,
拖累得她……”“可惜了。”徐晏叹道。不知是可惜这女子,还是可惜那纸上渐干的墨香。
………………………………………………沈弃瘫在草席上,最初是麻木,后来开始砸东西,
吼叫:“让我死!别管我!”直到那日,沈弃挣扎着爬出门,看到林晚妆被债主推搡辱骂,
而林晚妆默默捡起散落在地上的、那几个可怜的铜板。沈弃忽然安静了。那晚,
沈弃发了狠地用头撞墙,
血流如注:“我不是人……我不是人……”林晚妆给沈弃包扎的时候,手是抖的。第二天,
沈弃哑着嗓子说:“教我……抄书吧。”日子仿佛有了点微光。沈弃腿脚不便,
就靠着炕桌抄书。字迹从歪扭到工整,换来的钱虽少,却干净。债主依旧上门,但次数少了。
沈弃不再躲闪,会对着门外说:“宽限几日,定还上。
”林晚妆甚至生出一点荒谬的期盼:或许,真能熬出头。直到那天,几个陌生壮汉踹开门,
拎着奄奄一息的沈弃扔进来。“这小子胆儿肥!敢偷刘员外家公子的玉佩!”为首的人冷笑,
“拿十两银子来赎,不然送官!”十两,那是能买下他们这破屋的巨款。林晚妆跪下哀求,
磕头磕得额角青紫,他们才淫笑着松口:“三天!凑不齐,你这小娘皮来抵也行!
”林晚妆把她最后那点首饰,娘留给她当嫁妆的一支小小的金耳钉当了,凑够了十两银子。
那夜,林晚妆抱着空首饰盒哭到天明。人走后,沈弃蜷缩在角落,不敢看林晚妆。
“晚妆……”沈弃声音破碎,
骗我说……那玉佩是假的……不值钱……我就想……给你买支新簪子……”林晚妆看着沈弃,
看着家徒四壁的屋子,看着窗外灰败的天。心,彻底死了。3 趁人之危母亲又催我娶亲,
列数京中贵女。徐晏眼前却总晃过那日午后,林晚妆挺直的脊背和清凌的眼神。鬼使神差地,
徐晏派人去打探林晚妆的近况。下人回报说,沈弃偷盗贵人玉佩入狱,林晚妆正四处筹钱,
几乎要走投无路。徐晏说:“备轿。”………………………………………………徐晏,
我是知道的。新科进士,家风清正。他曾在街上见过我替人写家书,托媒婆来说过亲。
媒婆说得直接:“徐大人知晓你家境况。他说,你若点头,沈家的债,他来还。
给你一条生路。”被我以“有婚约在身”回绝了。
………………………………………………徐晏去了那间破败小院。林晚妆正在煎药,
满院苦涩味,见到徐晏,有些愕然,却依旧行礼如仪,不卑不亢。徐晏说明来意,
许她正妻之位,许她安稳,许她替她还清沈家所有债务。林晚妆沉默了很久,
久到徐晏能听见药罐里咕嘟的声响和林晚妆微微颤抖的呼吸。
林晚妆看着镜子里憔悴不堪的自己,
看着窗外正在晾晒抄书纸张的沈弃——他脸上竟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小心翼翼的讨好。
林晚妆闭上眼。“好。”林晚妆最终只答了一个字,声音轻得像叹息,
却又重得砸在徐晏心上。徐晏知道,他趁人之危了。可徐晏想给她撑一把伞,
在这瓢泼大雨里。三天后,林晚妆穿着徐家送来的红嫁衣,走出院门。沈弃跌跌撞撞追出来,
脸色惨白:“晚妆……你去哪儿?”林晚妆没回头。“林晚妆!”沈弃嘶声喊,“我会赎罪!
我会挣很多钱还给他!你等我——”花轿起行,吹吹打打,盖过了沈弃所有声音。
我等了你那么多年,沈弃。用尽了我所有的力气和希望。如今,我等不起了。红盖头下,
林晚妆泪如雨下。4 迟来的深情林晚妆嫁给徐晏的那日,是个好天气。红绸漫天的那日,
沈弃跪在“雨”里。朱雀长街尽头是十里红妆,他曾经的未婚妻林晚妆正凤冠霞帔,
被当朝新贵徐晏牵着红绸引向高堂。而沈弃一身褴褛,浑身是伤,
像条野狗般被拦在喧闹之外。喜娘说,朱雀长街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羡艳自己命好,
前头那个烂泥般的未婚夫沈弃滚蛋了,转头就嫁了风头正盛的徐大人。红盖头下,
林晚妆抿着口脂,舌尖尝到一点涩。外头喧哗声忽然大了些,喜轿微微一顿。
丫鬟低声急切道:“夫人莫探头,是……是那个赌鬼来了。”林晚妆的心猛地一揪。
轿外传来沈弃嘶哑的哭喊,混着雨声和拳脚声,
一声声“晚妆”、“我错了”、“戒了”……像钝刀子割着旧疤。
林晚妆曾无数次梦到这个声音,在无数个等沈弃的日夜,从期盼到绝望。如今听来,
只觉荒唐。指节攥得发白,林晚妆却挺直了背脊。“晚妆!”沈弃在雨中嘶吼,声音破碎,
“我错了……我再也不赌了!我戒了!你看,我戒了!
”沈弃疯狂亮出手臂上狰狞的伤疤——那是沈弃为了抵抗赌瘾自残的证明。花轿帘幔微掀,
新娘的目光掠过沈弃,无悲无喜,像看一场无关的戏。那是沈弃从未见过的眼神,冰冷,
陌生。她曾经望他时,眼底总有揉碎的星光。“哪来的疯乞丐,轰走!”徐府家丁恶声恶气。
沈弃被拳脚淹没,仍死死盯着那抹红色消失的方向,呜咽如困兽:“我会赎罪……晚妆,
你再信我一次……”喜轿再次起行,沈弃的声音被彻底抛在身后,像抛掉一段腐烂的旧梦。
这婚事是林晚妆点头应的,林晚妆得往前走。徐晏很好,家世清白,为人端方,
待林晚妆敬重。娶她过门,礼仪周全。洞房花烛夜,徐晏掀开盖头,林晚妆妆容精致,
却眉眼沉寂,像一潭吹不皱的春水。“夫人。”徐晏执杯,温声道,“徐家并非豪奢之门,
但必以礼相待。往事已矣,望今后,你我相敬如宾,安稳度日。”林晚妆抬眼看了徐晏一下,
很快又垂下:“谢大人。”5 迟来的赎罪沈弃真的开始“赎罪”。
沈弃在离徐府三条街外的脏污巷尾赁了间破屋,白天去码头扛包,夜里就着油灯抄书。
挣的每一文钱,一半攒下,一半托人送去徐府给林晚妆,
附上寥寥几字:“还债”、“添衣”、“买花戴”。徐府日子富足,却也空旷。
徐晏忙于公务,常留林晚妆一人对镜梳妆。妆匣里塞满了珠宝首饰,
比沈弃当年骗走、林晚妆当掉的那些,华贵百倍。可心里某个地方,总是漏着风。
林晚妆正妻做得极好。林妆晚主持中馈,侍奉母亲,与同僚女眷往来,从容得体,无可指摘。
只是林晚妆很少笑,那双眼睛里,总像隔着层薄雾。沈弃开始往府里送东西。先是铜钱,
被门房嗤笑着丢出去。后来是银簪、手炉、蜜饯……都是林晚妆年少时喜好或匮乏的。
沈弃竟还记得。可那又怎样?林晚妆命人将东西都扔进库房角落,任由它们积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