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深秋清晨，天色灰白，寒风卷着枯叶在土路上打转。大兴村坐落在北方山脚，一排排低矮的土坯房歪斜地挤在一起，院墙塌了半边，猪圈空着，门框上挂着破布条挡风。
陈媛坐在冷炕上，意识刚从一阵剧烈的眩晕中挣脱出来。她记得自己是农学院的硕士，刚写完论文答辩材料，合眼不过片刻，再睁眼已是这副模样——一个四十八岁的农村老妇，短发花白，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袖口沾着泥点和灶灰。
她低头看着这双粗糙的手，指节粗大，掌心满是茧子。脑中涌进零碎记忆：丈夫早亡，她当家多年，五个儿子三个闺女，家中欠债近百元。小儿子许老四赌性成瘾，常拿家里东西换钱还债。原主脾气暴戾，动辄打骂儿媳，被背地里叫“恶婆婆”。如今她的魂穿进了这个身体，还没站稳脚跟，就听见外头传来哭喊声。
那声音撕心裂肺，夹着孩子的啼哭，从村头方向传来。
陈媛猛地起身，踉跄几步冲出门去。她知道那是二儿媳的声音。二儿媳三十岁上下，面色蜡黄，头发枯乱，常年被婆婆压着抬不起头，连说话都低声下气。原主待她如奴婢，打骂是常事。现在这女人抱着孩子往河边跑，显然是活不下去了。
三百米外就是河岸。冬天的河水黑沉沉的，冒着冷气。陈媛拼命往前跑，双腿像灌了铅，喘得胸口发疼。她一边跑一边吼：“要死也得死个明白！”
声音在空旷的河滩上炸开。二儿媳脚步一顿，回过头来，眼里全是绝望。
陈媛终于赶到岸边。她看见那女人抱着五岁的许小满站在浅水里，正一步步往深处走。水才没到膝盖，但冰得刺骨，人一旦倒下，根本爬不起来。
陈媛没有犹豫，直接跳进河里。
河水瞬间浸透棉裤，冷得像刀子割肉。她扑上去一把拽住许小满，用力往回拖。脚下打滑，整个人摔倒在水中，膝盖磕在石头上，疼得她咬紧牙关。但她死死抱住孩子，大声说：“你要死我不拦，可孩子是许家的血脉，不能陪你葬送！”
二儿媳愣住了。
这句话戳中了根子。在这村里，孩子不是娘的私产，是家族的命脉。谁要是害了孙辈的命，死后都进不了祖坟。
陈媛挣扎着站起来，一手搂紧瑟瑟发抖的许小满，另一只手伸向二儿媳：“回来。”
二儿媳站着不动，眼泪混着河水往下淌。
“我若还是从前那个糊涂婆娘，你们今天就真没了退路。”陈媛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楚，“但从今往后，我说话算数。粮食我来管，债我来还，孩子我来护。”
风刮得更猛了，吹得人睁不开眼。围观的几个村民站在岸上，没人说话。有人摇头，有人叹气，也有人悄悄往后退。
陈媛不再看他们。她扶着两个湿透的人走上岸，一步一步往家走。
回到屋里，她让二儿媳烧热水，自己动手给许小满换干衣裳。孩子嘴唇发紫，牙齿直打颤，一双小手紧紧抓着她的衣角不肯松。陈媛摸了摸她的头，发现羊角辫歪歪扭扭扎着，口袋里还塞着一颗野薄荷糖——不知从哪捡来的，裹着土，却一直没舍得吃。
火盆烧了起来，屋子里渐渐有了点暖意。陈媛坐在灶前烘烤湿透的裤子，棉裤冒着白气，膝盖上的伤隐隐作痛。她低头看着手心那把从地上捡来的瘪麦粒，指甲缝里全是泥。
她记得历史资料里的记载：今年冬播失败，来年春荒将至，粮库见底，人命难保。这不是小说情节，是真实即将发生的灾难。三个月后，饥荒就会开始。
她必须活下去，也得让这一家人活下去。
堂屋角落放着个旧木柜，里面锁着全家仅剩的三十斤糙米。账本早就烂了，借条堆在抽屉里没人认。五个儿子，三个儿媳，各怀心思。小儿子许老四是村里的混子，穿着掉色的花衬衫，整天在**晃荡，原主曾偷二儿媳的嫁妆给他还债，才惹出今日这场风波。
但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她已经跳进了这条河，救下了这个孩子，也把自己彻底钉在了这个家的位置上。
二儿媳端来一碗热水，放在桌上，低着头不敢看她。她不像刚才那样恨了，但也远没到信任的地步。只是因为救命之恩，才勉强留下。
“喝点热水。”陈媛说。
二儿媳嗯了一声，接过碗，手指冻得通红。
“明天起，你跟我一起清点家里存粮。”陈媛继续说，“每顿饭怎么分，柴火怎么省，都要记下来。你识字，这事交给你。”
二儿媳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惊疑。她没想到婆婆会让她管事。
“我不信谁，但我得用人。”陈媛看着她，“你要是还想跳河，等我把话说完也不迟。”
屋外风声呼啸，吹得窗纸哗哗响。油灯昏黄，映着三人影子在墙上晃动。
许小满蜷在炕角，裹着厚棉被，睡着了。小脸依旧苍白，但呼吸平稳。那只装着野薄荷糖的口袋露在外面，鼓鼓囊囊。
陈媛盯着灯芯，脑子里飞快盘算。
存粮撑不了两个月。
冬菜没腌够。
粪肥堆得不够，开春没法翻地。
人手散，心也散。
她不是来当婆婆的，是来活命的。
她攥紧手中的瘪麦粒，指腹摩挲着那层干瘪的壳。这种麦子产量低，抗灾差，一场霜就能绝收。可全村种的都是这个。
她闭上眼，想起实验室里的温控箱、光照记录表、土壤酸碱测试仪……那些东西现在离她十万八千里。但她还记得每一株作物的生长周期，记得水分与温度的临界点，记得怎么让土地多打出十斤粮。
睁开眼时，她眼神已变了。
不再是那个被家庭压垮的老妇，也不是实验室里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研究员。她是许家的当家主母，是这个家唯一能看清危险并做出反应的人。
火盆里的炭渐渐暗了。她没去添。
屋外，风还在刮。
天没亮，路很长。
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