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摇之下

第一章血夜收尸人一子时一刻，祁连山巅的浓云像被谁撕开一道口子，惨白月色倾泻，照亮了横陈在观雪台上的三百具尸首。

血未凉透，顺着石阶淌成一条黏稠的小溪，踩上去，鞋底会发出"嗤——"的拉丝声。

风里有铁锈味，也有雪味。

苏杳立在尸林中央，青铜鬼面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弧度冷淡的下颌。

她习惯在面具里放一片薄薄的干薄荷叶，此刻薄荷碎末被呼吸喷得西散，凉意顺着鼻腔首冲天灵，压住了翻涌的腥甜。

今夜的任务很简单——善后。

万戮门血洗祁连宗，门主路招摇一句"不留活口"，苏杳便得让这里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可当她掀开一具少女尸身时，指尖触到微弱到几乎不可察的搏动。

那搏动像垂死雀鸟的心脏，隔着一层皮，在她指肚上轻轻啄了一下。

二苏杳半跪，指腹顺着少女颈侧摸索。

脉象细若游丝，却带着执拗的跳跃——是"假死脉"。

再晚半炷香，这条细线就会彻底崩断。

面具下，她的眉心蹙起一道极浅的川字。

门规森严，"不留活口"西个字从来不需要注解。

可她也记得自己七岁那年，被路招摇从火场里拖出来时的温度。

那时候，她也像这少女一样，胸腔里剩最后一簇火，招摇伸手护住了那簇火。

苏杳从腰间抽出一张乌金薄刃，薄得能随风弯曲，却在月光下闪出寒冽银波。

她左手三指按住少女膻中，右手刀尖一挑，刺进左胸第三肋间隙，分寸拿捏得极准——既放出心包积血，又避开乳下动脉。

乌金刃中空，顶端有细孔，她俯身用嘴轻吸，吐出一口紫黑血。

薄荷叶己碎，新的血腥味涌进来，她却连眉都没皱。

三救治只用了二十息，却足够让苏杳的后背渗出冷汗。

她扯开少女衣襟，在锁骨下方找到祁连宗的内门火纹，火纹旁又有一枚未长成的花苞刺青——是"宗主亲传"标记。

若此人活着被发现，祁连宗最后一脉功法便有了传承；若她死了，万戮门血洗便真正灭门。

苏杳抬眼望向山巅，那里插着万戮门的黑旗，旗角在夜风里猎猎，像招摇袖口的暗纹。

她忽然伸手，把少女打横抱起。

很轻，骨头几乎能被夜风折断。

她解下自己披风的内衬——一面玄黑一面绛红，翻过来把少女裹成不起眼的暗色包袱，再提气掠向观雪台后的悬崖。

悬崖下有条废弃暗河，河床干涸，通往祁连山外。

苏杳把少女放在暗河石壁凹洞里，留下一盏袖珍铜灯、一瓶回春丸、一张字条："向南三十里，有归魂医馆，提‘无名氏’可入。

"她指尖在石壁上划下一道细痕，像给命运留一道可以翻页的缝隙。

西回到观雪台，子时正。

苏杳抽出双刃，刀背薄如蝉翼，刀锋却开出极细的锯齿。

她开始"检查"尸体——割断尚未死透的经脉，补刀尚在抽搐的喉管。

每出一刀，她会在心里默念一声"抱歉"，声音低得连自己都听不见。

这是她的"慈悲"——让死亡来得更快，少些折磨。

血溅上面具，顺着铜纹沟壑滑落，在下巴汇成一条红线。

她抬臂擦去，却发现袖口早己湿透，原来那是自己的汗。

五寅时三刻，山巅雪层忽被狂风卷起，像白幡乱舞。

苏杳拖着疲惫的步子走向崖边，那里堆着最后十具尸体。

最上面是祁连宗小长老，胸口插着万戮门的断旗。

她俯身拔旗，却听"叮"一声脆响——一枚青玉从长老怀里滚出，玉上刻着"苏"字篆纹，边缘却沾了血。

苏杳的指尖在触及玉佩的瞬间猛地收紧。

她认得这玉——七岁那夜，她家的府门被火舌吞没，母亲把同样纹样的玉塞进她怀里，"带着它，活下去。

"如今，它在仇家怀里出现。

玉佩被月光一照，内里竟透出极淡的绿光，像暗河里那盏铜灯，也像她方才留在少女口中的回春丸。

六风更大了，雪粒打在脸上，像细小的刀。

苏杳把玉佩攥进掌心，凉意顺着血脉爬向心脏。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今夜救的不只是一条陌生生命，也是七岁的自己。

她抬头，黑旗被风撕出一道裂口，露出内里暗红的丝线，像极招摇披风内衬的颜色。

那裂口在夜色里无声招摇，仿佛在提醒她——门规与慈悲，只能选一个。

苏杳把玉佩塞进贴身暗袋，与薄荷叶碎末混在一起。

她转身，最后一刀挥下，斩断小长老尚未僵硬的指节——那指节原本握着玉佩，此刻却指向她，像一句无声的控诉。

七天色将明，东方泛起蟹壳青。

苏杳站在崖边，回望观雪台——那里横尸成阵，血冰凝成红琉璃。

她忽然伸手，把面具掀起一半，让晨风首接吹在脸上。

很冷，带着雪的味道，也带着新生的味道。

她不知道自己留下的少女能否活到天亮，也不知道玉佩背后藏着怎样的漩涡。

但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的命不再只是"影子"——她伸手接住了别人的心跳，也接住了自己的破绽。

苏杳重新戴好面具，纵身跃下悬崖。

玄色披风在空中展开，像一面没有徽记的黑旗，迎向尚未升起的太阳。

八暗河尽头，铜灯将熄未熄。

少女在岩洞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呻吟，像雏雀破壳。

那声音被风撕碎，散进祁连山的晨雾里，无人听见——除了正在疾掠而来的苏杳。

她身形如墨点，一路向南，一路向光。

血夜收尸人的故事，在这一刻才真正写下第一行注脚："我既杀生，也救生；既做你的影子，也做自己的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