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莫！你看看现在几点了！”
尖锐的咆哮声刺破了整个车间的嘈杂。
“八点零一分！整整迟到了一分钟！”
厂长王金龙指着墙上的挂钟，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林莫的脸上。
“按照厂里的规矩，迟到一分钟，扣一百！你这个月全勤奖没了！不仅如此，你这种散漫的态度，影响极其恶劣！我决定，扣除你本年度全部奖金，以儆效尤！”
整个车间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林莫身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
林莫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他想解释，早上来的时候，二号传送带有异响，他顺手花了十几分钟排查了一下，才耽误了打卡。
可看着王金龙那张写满“杀鸡儆猴”的脸，他把话咽了回去。
解释有用吗？
在这个只看结果，不问过程的厂长面前，任何解释都是苍白的借口。
全年奖金。
那是他答应给女儿买钢琴的钱，是他准备过年带老婆孩子出去旅游的钱，是他辛辛苦苦，加了无数个夜班才攒下来的希望。
就因为这一分钟，没了。
林莫的心，一点点变冷，最后沉入谷底，冻成了冰。
他看着王金龙，眼神里最后一丝光亮也熄灭了。
“知道了，王厂长。”
他没有愤怒，没有争辩，语气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王金龙愣了一下，他预想过林莫会暴跳如雷，会苦苦哀求，唯独没想过是这种反应。
这让他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有些不爽。
“知道就好！都看什么看！还不赶紧干活！想跟他一样被扣光奖金吗？”
王金龙冲着周围的工人大吼，众人立刻低下头，机器的轰鸣声再次响起，掩盖了所有的窃窃私语。
林莫转身，默默地走向自己的工位。
他负责的是整条生产线上最核心，也是最金贵的部分——A-3精密光刻机组。
价值数百万，从德国进口，整个厂里只有他一个人能完全驾驭。
他像往常一样，戴上手套，开始进行开机前的检查。
每一个旋钮，每一个阀门，每一个仪表盘。
他的动作标准得像教科书，一丝不苟。
只是，他不再像以前那样，用手轻轻抚摸机身，感受它细微的震动。
也不再侧耳倾听，从那复杂的轰鸣中分辨每一个齿轮的呼吸。
那些，都是“规矩”之外的东西。
是需要用心，需要热爱，需要那份“额外”的责任感才能做到的事情。
而驱动那份责任感的，叫奖金。
现在，奖金没了。
他的心，也跟着死了。
开机，预热，参数设定。
一切流程，完美无缺。
林莫的眼睛盯着屏幕上的数据流，绿色的数字不断跳动，一切正常。
然而，在他的眼角余光里，他瞥见机组底座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一颗用于固定的高强度螺栓，似乎比昨天松了0.01毫米。
那是一个几乎无法用肉眼察觉的位移。
换做是昨天，他会立刻停机，拿出专用的扭力扳手，按照规定力矩，将它拧回原位。
因为他知道，这种精密设备，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今天，他只是静静地看了一眼。
然后，移开了目光。
操作手册上只写了要检查螺栓是否“明显松动或脱落”。
现在，它既没有明显松动，更没有脱落。
完全符合规章制度。
林莫面无表情地按下了“开始生产”的按钮。
庞大的机器发出一声轰鸣，开始了它一天的工作。
从今天起，我叫林莫，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操作员。
你给我规矩，我还你规矩。
至于规矩之外的那些东西，比如工厂的未来，比如这台机器的死活。
抱歉。
与我无关了。
就在机器运转的一瞬间，林莫似乎听到了一声极其轻微的，金属与金属之间不正常的摩擦音。
那声音转瞬即逝，被巨大的轰鸣所淹没。
他顿了顿。
然后，他拉开椅子，坐了下来，端起了桌上的搪瓷杯。
杯子里的水，温热，正好。
自从那天起，林莫变了。
他不再是那个总是提前半小时到岗，围着机器嘘寒问暖的“拼命三郎”。
他每天准时打卡，一秒不早，一秒不晚。
下班铃声一响，他立刻关机，换衣服，走人。
哪怕手里的活还差最后一刀就能完成，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放下。
“到点了，明天再说。”
这是他现在常说的话。
车间里的老师傅老张看在眼里，有些不落忍，悄悄把他拉到一边。
“小林，你这是何必呢？跟钱过不去啊？王厂长那人就那样，你服个软，过阵子气消了，奖金的事兴许还有转机。”
林莫只是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温度。
“张哥，我现在挺好的。按时上下班，有益身心健康。”
他不再主动加班，不再处理那些职责范围之外的“小毛病”，不再把工厂当成自己的家。
他成了一个标准的“八小时工人”。
王金龙对此乐见其成。
在他看来，林莫这是被他彻底“治服”了。
一个没有了爪牙的刺头，才是一个好员工。
他甚至在车间早会上，不点名地“表扬”了这种转变。
“我们有些同志啊，以前总觉得自己了不起，搞特殊化。现在经过批评教育，终于懂得了什么叫规矩！这就很好嘛！工厂就是要铁的纪律！”
工人们都低着头，没人敢接话，气氛尴尬得能拧出水来。
林莫站在人群里，面无表情，仿佛说的不是自己。
他的心，早已不起任何波澜。
一周后，问题开始显现。
最先有反应的是质检部门。
“马主任，这批‘星辉’系列零件的精度有点问题啊。”
质检员小王拿着一份报告，找到了车间主任马东。
“合格率从以前的99.8%，掉到了99.5%。虽然还在允收范围的边缘，但这个趋势不对劲。”
马东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在厂里干了二十年，深知其中的门道。
0.3个百分点的跌落，看似微小，但对于精密加工来说，这已经是警报了。
“问题出在哪道工序？”
“查了，就是A-3机组出来的半成品。”
马东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A-3机令？林莫负责的那台？
他立刻找到林莫。
“小林，质检那边说你这出来的活，精度有点下降，怎么回事？”
林莫正在擦拭操作台，闻言头也没抬。
“马主任，我每天都严格按照SOP标准作业程序操作，设备自检日志也一切正常，所有参数都在绿区范围内。不信你看记录。”
他指了指旁边厚厚一沓打印出来的报表。
上面密密麻麻全是数据，每一项都完美地落在合格区间内。
马东翻了翻，确实找不到任何程序上的漏洞。
“可是……精度确实是下降了。”
林莫停下手里的活，看着他，很认真地回答。
“马主任，我是操作工，不是设备维修师。我的工作是保证操作合规，数据达标。现在这两点我都做到了。如果产品精度下降，那应该是设备本身的问题，可能需要保养或者检修了。这得找设备科。”
他把皮球干脆利落地踢了出去。
马东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以前，这种程度的精度波动，林莫自己动动手，花个十几分钟微调一下就解决了，根本不会报到他这里来。
现在，他居然跟自己谈起了部门职责。
马东叹了口气，他知道林莫心里有气，但眼下的问题必须解决。
他硬着头皮去找了设备科。
设备科长老刘一听，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老马，不是我不帮忙。那台德国宝贝，上次大修是什么时候？三个月前！厂家给的保养周期是一年一次。现在报修，不符合规定。再说了，人家林莫的日志写得清清楚楚，设备自检正常。我们拿什么理由去申请停机检修？王厂长能批吗？”
一提到王金龙，马东也沉默了。
为了省钱，王金龙把设备保养的预算砍得死死的。
没有“设备故障”的明确证据，就想让他批准停机，申请昂贵的保养经费，简直是天方夜谭。
马东只能把情况汇报给王金龙。
果不其然，王金龙一听就火了。
“什么？精度下降了0.3%？还在合格范围内，你跟我说这个？马东，你是不是觉得厂里的钱是大风刮来的？我看就是林莫那小子在背后搞鬼，故意给我上眼药！你给我盯紧他！只要他敢违规操作，立刻给我记下来！”
“还有，告诉质检部，99.5%的合格率，怕什么？只要是合格品，就给我照常出货！客户那边要是问起来，就说是正常的工艺波动！”
王金龙大手一挥，直接把问题压了下去。
在他看来，这根本不是问题，而是下属在联合起来挑战他的权威。
马东无奈地退出了办公室。
他回头看了一眼车间里那台正在轰鸣的A-3机组，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
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朝着失控的方向滑去。
而此时的林莫，正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机器的轰鸣声中，那丝不正常的金属摩擦音，似乎比一周前，更清晰了一些。
就像一根紧绷的弦，在断裂之前，发出的最后呻吟。
他知道，那颗松动的螺栓，因为长时间的高频震动，已经开始轻微地磨损与之相邻的传动轴了。
但他什么也没说。
他的工作，只是操作机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