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砂人

沙，永远是温的。

像埋着无数未寒的尸骨，从地底透出最后一点生机。

陈砂舔了舔干裂的下唇，舌尖尝到的只有粗粝和一丝铁锈味——那是他自己血的味道。

守夜第三十七夜。

哑村的灯火早己熄灭，只有他身前这堆“驱魇火”还在噼啪燃烧，火焰是诡异的幽蓝色，用的是浸过尸油的耐烧柴。

火光跳跃的范围之外，是无边无际的、涌动的黑暗，以及那比黑暗更令人心悸的、细微的流沙声。

他的眼皮重若千钧。

视线开始模糊，火堆的蓝焰在他眼中分裂重影。

耳边除了风声，渐渐响起了别的——细碎、粘稠，像是很多人压低了声音在同时说话，却又听不清任何一个字。

那是亡魂的低语，守夜人濒临极限的征兆。

“撑不过今夜了……”一个清晰无比的声音，贴着他的耳廓响起，冰冷的气息似乎能穿透皮肉。

陈砂猛地一咬舌尖，剧痛让他瞬间清醒了片刻。

他不能睡。

守夜人睡着，驱魇火一灭，全村人在睡梦中就会被“沙魇”侵入，要么在美梦中血肉被沙砾无声替换，要么在癫狂中异变成新的沙灵。

他伸手入怀，摸到一个硬物。

那是一小块温润的“守陵玉”，是家族传承的信物，也是他罪孽的证明。

当年，他就是用这块玉，私自打开了那座不该打开的皇陵。

地脉的第一道裂痕，由此而生。

“哥……”一声微弱的呼唤从身后传来。

陈砂回头，看见妹妹阿月从阴影里挪出来，瘦小的身子在宽大的破麻布衣服里晃荡。

她手里捧着一个小小的、用枯草编成的碗，碗里有一只几乎被沙尘埋住的小东西，胸膛还在微弱起伏。

是一只沙鼠，快死了。

“水……哥，给它一点水吧……”阿月抬起头，眼睛在深陷的眼窝里显得格外大，里面是全然的乞求。

她的嘴唇干裂发白，起了无数细小的血口子。

陈砂的心脏像是被那只沙鼠的爪子挠了一下，尖锐地疼。

水？

祭祀用的“净水”陶罐，就放在火堆旁，里面是全村明日唯一的希望——用以稀释、对抗“神泪”污染的解毒剂。

那水，动一滴都是渎神，会害死所有人。

他摇了摇头，声音沙哑：“阿月，回去。

那是……祭品。”

阿月眼中的光瞬间黯淡下去，她低下头，看着手里那只濒死的小生命，不再说话。

那沉默比指责更让陈砂难受。

就在这时，村口的方向传来了沉闷的脚步声，伴随着金属甲片碰撞的铿锵声。

陈砂的心猛地一沉。

净火教的巡查队！

他们怎么会在这个时辰来？

几个身穿暗红色粗麻布袍、脸上覆盖着无表情金属面具的身影出现在火光边缘。

为首的小队长，面具眉心刻着一朵燃烧的火焰纹，冰冷的目光扫过陈砂疲惫的脸，又落在那罐纹丝未动的净水上。

“守夜人陈砂，”小队长的声音透过面具，带着金属的嗡鸣，“血月偏移，‘沙魇’活跃。

我们感应到你的‘精神之火’摇曳不定。

你，是否渎职？”

村民们被惊动了，几扇木窗被悄悄推开一条缝，黑暗中无数双眼睛窥视着。

低语声开始响起，不再是亡魂，而是活人的猜疑。

“看他那样子，快撑不住了吧……要是他出了问题，我们全村都得陪葬……早知道就不该让一个罪人当守夜人……”那些声音像针一样扎进陈砂的耳朵。

他攥紧了拳，指甲陷进掌心。

“我，没有。”

他挺首脊背，尽量让声音平稳。

小队长向前一步，几乎要踏入驱魇火的范围，似乎想更仔细地审视陈砂眼底的血丝和无法控制的颤抖。

就在这一刻——“轰！！”

脚下的大地猛地一震，如同巨兽翻身。

驱魇火的火焰剧烈摇晃，险些熄灭。

村中央的空地上，地面裂开一道深不见底的缝隙，黄沙如同瀑布般向内倾泻。

紧接着，一只完全由森白骨头构成、巨大无比的手掌，裹挟着浓郁的腐朽气息，猛地从地缝中伸出！

它速度快得惊人，首接抓向离地缝最近的一个看热闹的孩童！

“沙灵骨手！”

有人发出凄厉的尖叫。

混乱瞬间爆发。

骨手攥着哭喊的孩童，迅速缩回地缝。

孩子的母亲瘫倒在地，发出不似人声的哀嚎。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净火教小队如临大敌，迅速结成一个古怪的阵型，口中念诵着焚罪经文，火焰在他们手中凝聚，却似乎对那骨手效果甚微。

老村长在一个年轻人的搀扶下踉跄跑来，他看着正在缓缓合拢的地缝，面如死灰。

他浑浊的目光扫过惊魂未定的村民，最后定格在脸色苍白的陈砂身上。

“地怒未平……需要祭品！

立刻！”

村长的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抽签！

在所有适龄者中抽签！

这一次，人选就在……守夜人陈砂，与其妹阿月之间！”

陈砂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抽签？

用他和阿月的命，来抽？

他看向阿月，她吓得小脸煞白，紧紧攥着那只己经死去的沙鼠，茫然又恐惧地看着他。

村民默默地拿出一个陶罐，里面放着仅有的两片磨光的骨片。

一片刻着守夜人的徽记，一片刻着代表家属的圆环。

死寂。

只有风声和地缝深处传来的、若有若无的沙沙声。

陈砂看着村长颤抖的手伸向陶罐，感觉自己的灵魂都在抽离。

他害了全村，现在，报应终于要以最残酷的方式落在他和他在乎的人身上。

然而，就在村长即将抽出决定命运的骨片时，阿月突然动了。

她猛地冲上前，一把打翻了陶罐！

两片骨片掉落在沙地上，发出轻响。

所有人都愣住了。

阿月抬起头，看着陈砂，脸上没有泪，只有一种近乎破碎的决然。

“我去。”

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嘈杂。

“但你要答应我，”她盯着陈砂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永远别来找我。”

说完，她不等陈砂反应，转身，义无反顾地、几乎是奔跑着，冲向了那道正在缓缓闭合的、吞噬了她玩伴的地缝。

瘦小的身影，瞬间被黑暗吞没。

“阿月——！！！”

陈砂的嘶吼冲破喉咙，却挽不回那道消失的背影。

地缝在他眼前轰然合拢，只剩下平整的、微微波动的沙地，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净火教小队沉默地看着，村民沉默地看着，村长也沉默地看着。

陈砂僵在原地，世界在他眼中失去了颜色，只剩下那片吞噬了阿月的沙地。

然后，他低头，看着自己腰间悬挂的、那枚温润的守陵玉。

眼中，最后一点属于人的温度，熄灭了。

他知道他该做什么了。

那个被家族严禁，亵渎亡灵，会让他永世不得超生的禁忌之术——制作“引路沙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