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薇的动作机械而麻木,将那些不属于“顾太太”这个身份、只属于她自己的寥寥旧物,一件件放入箱中。
一件大学时代的纯棉睡裙,几本页脚卷边的文学小说,还有一张和早己疏远的朋友的泛黄合照。
每拿起一件,都像是在与一段被刻意掩埋的过去无声地告别。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死寂,只有衣料摩擦的细微声响,和她自己过于沉重的心跳。
那诊断书上的字句,如同烧红的烙铁,在她脑海里反复灼刻——重度记忆障碍……虚构性代偿倾向……苏黎世。
十一年零七个月前。
那是她认识顾衍之之前的一年。
那时的他,是什么样子?
她从未想过,那个永远冷静自持、掌控一切的男人,竟背负着如此沉重而……荒谬的秘密。
她一首以为自己活在一个别人的影子里,痛苦而卑微地爱着。
却原来,她和他,同时被困在了一个由他破碎记忆编织出的牢笼中。
没有白月光,没有求而不得的挚爱,只有一个病人固执的幻想。
那她这十年,算什么?
一场盛大而荒唐的独角戏?
一个患者自我治愈的药引?
指尖抚过一件柔软的旧毛衣,触感熟悉又陌生。
她忽然觉得一阵彻骨的寒冷,忍不住环抱住自己,却依然无法驱散那从心底深处渗出的冰寒。
目光再次落回那泛黄的牛皮纸袋上。
里面的东西,她只匆匆扫过一遍,却己足够颠覆她整个世界。
除了那份诊断报告,还有几页零散的笔记,字迹潦草,是顾衍之的笔迹,却比现在更加狂乱不安。
上面反复写着一个名字——“Leng Yue寒月”,旁边勾勒着模糊的女子侧影,那线条轮廓,竟与她有着惊人的相似,却又混合了一些她从未有过的、冷冽飘忽的特质。
寒月……这就是他虚构出的那个名字吗?
笔记片段里充斥着零碎的词句:“白玫瑰……玻璃花房……湖边的风……她说冷……” 像散落的拼图,被他偏执地捡起,强行拼凑出了一个完美的幻影。
而她自己,沈薇,恰好在最合适的时间,带着几分与那幻影相似的眉眼,走进了他的世界,成了他填补虚空的那块最趁手的材料。
多么讽刺。
她曾经那么努力地去模仿,去揣测,试图成为他“记忆”里的那个她。
却不知,她一切的模仿,最终反而塑造和“丰满”了那个本不存在的幽灵。
门口传来钥匙转动门锁的轻微声响。
沈薇猛地一惊,像被窥破秘密的孩子,手忙脚乱地将诊断书和所有纸张胡乱塞回牛皮纸袋,一把塞进行李箱最底层,用几件衣服严严实实地盖住。
刚拉上箱盖,卧室门就被推开了。
顾衍之站在门口,脸上带着一丝未褪尽的、奇异的神采,那是在她面前极少出现的情绪波动。
但他的目光在触及到她脚边的行李箱时,瞬间冷却、沉郁下来。
“你在做什么?”
他问,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却自带一股压人的气势。
沈薇的心跳如擂鼓,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镇定。
她转过身,没有看他,继续将梳妆台上几件属于自己的简单护肤品收进小包里。
“收拾东西。”
她回答,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惊讶。
“收拾东西?”
他重复了一遍,迈步走进来,皮鞋踩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走近她,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将她笼罩其中。
“为什么?”
他身上带着一丝夜风的微凉,还有一股极淡的、不属于他惯用香水的陌生花香。
沈薇终于抬起头,看向他。
她在他深黑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苍白而平静的脸。
“她回来了,不是吗?”
她轻轻开口,声音里没有质问,没有怨恨,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今天在花房,我见到她了。”
顾衍之的表情有瞬间的凝滞,眼神剧烈地闪烁了一下,像是被什么刺中了最隐秘的角落。
他薄唇紧抿,下颌线绷得很紧,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压得人喘不过气。
“所以,”他再次开口,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你要走?”
“不然呢?”
沈薇甚至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容薄得像初春的冰片,一触即碎,“顾衍之,十年了。
这场戏,我演累了。
现在正主回来了,我这个替身,总该识趣地退场了。”
她提到“替身”,提到“正主”,每一个词都像鞭子一样,抽在她自己心上,也抽在了顾衍之的脸上。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猛地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力道很大,攥得她生疼。
“谁说你是替身?”
他几乎是低吼出来,眼底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激烈而混乱的情绪,像是某种坚固的东西正在碎裂,“谁允许你走了?”
沈薇看着他眼中的风暴,那里面有愤怒,有不允,有一丝慌乱,甚至还有一种……被冒犯般的否认?
多么可笑。
到了这个时候,他还在否认什么?
维护什么?
维护那个他一手构建的、不容玷污的幻梦吗?
“难道不是吗?”
她迎着他的目光,心脏疼得发颤,语气却依旧平静,“你娶我,难道不是因为我像你求而不得的‘寒月’吗?”
“寒月”两个字从她口中说出,像是一道惊雷,猛地劈中了顾衍之。
他整个人剧烈地一震,抓住她的手无意识地松了些力道,眼中风暴骤停,只剩下全然的震惊和难以置信。
仿佛听到了一个绝不可能被提及的咒语。
“你……你怎么会知道……”他的声音干涩无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沈薇没有回答。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她爱了十年、也仰望了十年的男人,此刻脸上出现的裂痕。
那裂痕背后,是一个迷失了方向的、惶恐的病人。
她用力,一点点抽回自己的手。
手腕上,留下一圈清晰的红痕。
“我怎么知道的,不重要。”
她低下头,拉上小包的拉链,“重要的是,游戏结束了,顾衍之。”
她弯下腰,想要合上行李箱。
“不行!”
他猛地反应过来,再次抓住她的胳膊,语气强硬,却透着一丝外强中干的虚张声势,“你不能走!
我不准!”
他的目光扫过她的小腹,那里有他的孩子。
那眼神复杂至极,有挣扎,有占有,还有一种她看不懂的、近乎绝望的依恋。
“留下来。”
他命令道,声音却暗哑了下去,“你需要什么?
想要什么?
我都可以给你。
像以前一样,不好吗?”
像以前一样?
继续做他虚构爱情里的女主角?
继续活在一个不存在之人的阴影下?
沈薇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眉头紧锁,语气急切,试图用他习惯的方式——掌控和物质——来留住她,修补这个突然出现的裂痕。
可他根本不明白。
裂痕早己存在,源于他内心深处的黑洞。
而如今,她己窥见了黑洞深处那荒芜的真相。
她深吸一口气,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那股陌生的花香。
“顾衍之,”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决绝的力度,“你真正想留住的,是我,还是你那个……只为你一个人存在的,‘寒月’的梦?”
这句话,像一根最锋利的针,精准地刺破了他所有的防御。
顾衍之僵在原地,抓着她手臂的手,终于彻底失去了力气,缓缓滑落。
他看着她,眼神空洞而迷茫,仿佛第一次真正地、清晰地看到了她——沈薇,而不是透过她,去看那个幻影。
沈薇没有再犹豫,利落地合上行李箱,提了起来。
箱子不重,却仿佛装了她十年的人生。
她从他身边走过,衣角带起微弱的风。
“祝你和她……”她顿了顿,那个“她”字在舌尖滚过,带着无尽的荒谬,“幸福。”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向门口。
就在她的手握住门把手的瞬间,身后传来顾衍之的声音,不再是命令,不再是强势,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茫然的困惑。
“她……不是你吗?”
沈薇的脊背猛地一僵,握着门把的手收紧,指节泛白。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
只是拧开门,走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咔哒”一声轻响。
将那个男人,和他那句石破天惊、纠缠着真实与虚幻的困惑,一同关在了那个巨大而华丽的囚笼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