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慧创造财富2

南方的七月，太阳像是被老天爷扔进炼钢炉反复煅烧过，带着灼人的火气悬在半空。

电子厂的铁皮屋顶在这样的烈日下晒得滚烫，用手一摸能烫得人猛地缩回手，有人曾开玩笑说，在上面摊个鸡蛋不出三分钟就能熟透。

车间里的空气浓稠得像化不开的糖浆，焊锡融化时那股刺鼻的气味，混着几十号人身上蒸腾的汗水酸馊味，在嗡嗡作响的排气扇下打着旋儿。

那排气扇像是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扇叶转得有气无力，把这些混杂的气味搅来搅去，怎么也送不出车间的铁栅栏窗。

墙角那台老旧的立式空调，外壳早己锈迹斑斑，活像个得了哮喘的老人，外机“呼哧呼哧”地喘着，每一次声响都带着金属摩擦的杂音。

它吹出来的风不仅没有半分凉意，反而裹着一股铁锈和灰尘混合的味道，落在人皮肤上，只让人觉得更添了层黏腻。

唐锋赤着膊，古铜色的脊梁上布满了汗珠，大颗大颗的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肌肉的沟壑往下淌。

没等滴到地上，就被他手臂挥动时带动的肌肉起伏震成了更小的水珠，溅在油腻的工装裤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记，很快又被热气烘干，只留下淡淡的盐渍。

他手里的电烙铁头红得发亮，在电路板密密麻麻的针脚间灵活游走，“滋滋”的熔锡声和流水线传送带单调的“咔哒”声交织在一起，日复一日，成了他生活里最熟悉的背景音。

左手边的零件盒里，电阻电容码得整整齐齐，大小不一的元件按照型号排得像列队的士兵，那是他趁着午休时间一点点归置的。

他总说，看着这些规整的物件，心里能敞亮些，仿佛连带着这乱糟糟的生活也能理出点头绪来。

八百次，他心里默数着。

每天重复八百次拿起电烙铁、对准焊点、熔锡、放下的动作，手臂早就形成了深刻的肌肉记忆，闭着眼睛都能准确无误地焊好每个焊点，误差不会超过一毫米。

可这熟练到麻木的技艺，换不来他想要的生活。

上个月发工资时，他特意绕路去了街角的银行柜员机，屏幕上跳动的数字在他眼里显得格外刺眼。

他在心里一笔一笔地算：除去三百块的房租，五十块的水电费，再给老家生病的母亲寄去五百块买药，剩下的钱，能不能凑够章琳琳前几天在电话里念叨的那款香水钱。

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是银行发来的扣款短信。

这个月的房租三百块刚被划走，银行卡里还剩三千九百二十七块。

他低头瞥了一眼，眉头下意识地皱了皱，指腹摩挲着手机壳上磨掉的漆。

章琳琳上周在朋友圈发的那款迪奥口红，他偷偷查过价格，好像就要三百多。

旁边工位的小李凑过来看了一眼屏幕，咂咂嘴，语气里带着点羡慕：“锋哥，又攒钱给嫂子买礼物呢？

嫂子真有福气。”

唐锋扯了扯嘴角没说话，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了一下，手里的电烙铁微微一晃，差点烫到指尖，他猛地回神，赶紧稳住手劲，焊点上多了个小小的锡疙瘩。

“唐锋，歇会儿吧，你对象在门口等半天了。”

组长老王的大嗓门突然从身后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一只布满老茧的手拍在他汗湿的肩膀上，带着粗糙的触感，“看那样子，脸拉得老长，估计不太高兴。”

老王是厂里待了十几年的老人，看着唐锋从刚进厂时那个怯生生的毛头小子，长成现在能独当一面的技术工，总爱多关照他几句。

前阵子还念叨着要给唐锋一面个邻村踏实的姑娘，说章琳琳看着就不是能过日子的人，被唐锋笑着婉拒了，说琳琳对他挺好的。

唐锋停下手里的活，扯过机器旁那条黑乎乎的毛巾，毛巾上沾着洗不掉的油污，他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想擦去脸上的汗，却越擦越觉得黏。

车间角落那面落满灰尘的镜子，被人用手指划开了一小块干净的地方，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

镜子里映出一张还算周正的脸——浓眉，高鼻梁，睫毛密得有些不真实，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年轻的肌肤在汗水冲刷下透着健康的光泽，紧致得没有一丝皱纹，还带着股未经世事打磨的鲜活气。

这张脸大概是他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了，当初章琳琳就是在夜市里，盯着他这张脸主动搭的讪。

那时候多好啊。

夜市的霓虹灯五颜六色，把章琳琳的脸照得忽明忽暗，她举着两串滋滋冒油的烤鱿鱼，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声音带着点俏皮：“帅哥，帮我拧下瓶盖呗，我手脏。”

后来他们常在夜市约会，章琳琳总爱踮着脚捏他的脸颊，笑盈盈地说：“唐锋，你这张脸不去当明星可惜了。”

他就会把刚买的珍珠奶茶递给她，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当明星哪有挣钱给你买奶茶实在。”

可这样的话，至少有三个月没再听过了。

走出车间，热浪像一堵无形的墙迎面砸来，烫得人裸露的皮肤发疼，像是被人用热毛巾捂住了脸。

厂门口那棵老梧桐树的叶子都蔫了，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叶片边缘卷成了波浪形，树底下聚着几个抽烟的工人，看见唐锋出来都默契地停了话头，眼神里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默默地抽着烟。

章琳琳就站在树荫底下，穿着一条新买的藕粉色雪纺连衣裙，料子轻薄得像层蝉翼，衬得她皮肤很白，白得有些不真实。

裙摆随着热风轻轻晃悠，露出纤细的小腿，脚踝上戴着条细细的银链子。

手里拎着个崭新的MK包，包带在手腕上绕了两圈，金属搭扣在阳光下闪着光，那姿态，像是生怕别人看不见似的。

唐锋记得这包，上周她在朋友圈连发了三条动态，配的都是这包的照片，角度不同，背景也不同，配文是“努力的意义，是为了配得上更好的生活”。

他当时还在下面评论“你值得最好的”，现在想想，那评论像个天大的笑话。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洗得发白的工装裤，裤脚还沾着上周修机器时蹭的油污，洗了好几次都没洗掉，心里莫名地发慌，像揣了只乱撞的兔子。

他下意识地想走快点，刚伸出手想替她挡挡头顶漏下来的阳光，就被章琳琳一个眼神钉在了原地。

那眼神里的疏离和嫌弃，比车间里用来清洗零件的冰醋酸还要刺鼻，让他浑身一僵。

“一身焊锡味，离我远点。”

她皱着眉，往后退了半步，像是怕被他身上的气味沾染到。

然后从精致的小包里掏出纸巾，仔仔细细地擦了擦刚才被他目光扫过的胳膊，仿佛那上面沾了什么脏东西，语气里的嫌弃像针一样扎人，密密麻麻地刺在唐锋心上。

唐锋伸到半空的手僵住了，指尖的温度仿佛瞬间被抽走，连带着心口都凉了半截，像是被泼了一盆冰水。

“刚赶完这批货，组长不让早走。”

他的声音有点闷，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找我有事？”

他想起上周答应带她去新开的商场看电影，昨天加班到凌晨三点，累得忘了跟她说改时间，难道是为这事生气？

章琳琳咬了咬嘴唇，涂着豆沙色口红的嘴唇抿成一条首线，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她抬起头，眼神飘忽了一下，最终落在远处的电线杆上，像是不愿再看他一眼，语气轻飘飘的，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唐锋，我们分手吧。”

“轰”的一声，唐锋觉得脑子里像炸开了一样，嗡嗡作响。

车间里的机器轰鸣声、远处马路上的汽车鸣笛、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所有声音都瞬间消失了，只剩下自己“咚咚”的心跳声在耳边回荡，震得他耳膜发疼。

他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女孩，那个曾经会因为他加班晚了半小时而偷偷掉眼泪的女孩，那个说要和他一起攒钱在城里买个小房子、在阳台种满月季花的女孩，那个冬天把手伸进他口袋里取暖、说一辈子都要跟着他的女孩，怎么突然就变得这么陌生了？

“我跟你耗不起了。”

章琳琳避开他的目光，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像小锤子一下下敲在唐锋的心上，“你看看你，初中没毕业就窝在这破厂里焊板子，一个月挣那点死工资，难道要我跟着你一辈子闻焊锡味？

我同学嫁了个做生意的，现在都开上奔驰了，你呢？

你能给我什么？”

就在这时，一辆宝蓝色的宝马3系慢悠悠地停在了路边，车身上的漆擦得锃亮，在阳光下闪得人眼睛疼。

车门打开，从车里走出一个男人，一张黑黑胖胖的脸，胡子拉碴的没刮干净，眼睛小小的，眯成一条缝，嘴巴宽宽的，嘴角还沾着点油渍，看起来脸上总像没洗干净似的。

那男人大概西十岁，身材肥肥大大的，肚子像揣了个皮球，头顶秃了一大块，露出光溜溜的头皮，剩下的头发梳得油亮，估计抹了不少发胶，苍蝇落上去都得打滑。

手指上戴着枚鸽子蛋大的翡翠戒指，绿得有些俗气，脖子上的金项链粗得晃眼，随着他说话的动作在肥硕的脖子上滚动，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他冲章琳琳吹了声口哨，语气轻佻又带着点炫耀：“琳琳，走了，王总在‘松月’订了位，说要尝尝新到的金枪鱼，去晚了可就不新鲜了。”

说话时眼睛还在章琳琳身上溜来溜去，那眼神黏糊糊的，让唐锋胃里一阵翻搅，差点吐出来。

章琳琳脸上的冰霜瞬间融化，换上了唐锋许久未见的笑靥，连眼角的细纹都透着讨好，声音也变得娇嗲起来：“知道啦，马上就来。”

她甚至没再看唐锋一眼，丢下句“何康能给我想要的生活”，踩着七厘米的高跟鞋，利落地钻进了副驾驶。

关门时，唐锋看见她座位底下露出半截奢侈品购物袋，那个熟悉的LV logo在阳光下刺眼得很。

车门“砰”地关上，宝马车引擎轰鸣一声，轮胎卷起地上的尘土，劈头盖脸地扑在唐锋身上，呛得他首咳嗽。

那股浓烈的汽油味，混杂着章琳琳身上留下的香水味，在他鼻腔里翻涌，说不出的恶心。

他想起第一次给她买的那瓶三十块钱的廉价香水，她却宝贝得很，每次见面都小心翼翼地喷一点，凑到他跟前问：“香不香？

这是幸福的味道。”

他站在原地，看着那辆宝蓝色的车尾灯越来越小，最终拐过街角消失不见。

紧握的拳头指节泛白，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掌心被戳得生疼，却比不上心里的万分之一。

车间里的轰鸣声还在耳边响着，可此刻听来，却像是无数人在指着他的鼻子嘲笑——唐锋，你真没用，连自己的女人都留不住。

旁边抽烟的工人不知什么时候散了，没人过来劝他，或许在这充满现实的工厂门口，这样的戏码早己不新鲜，新鲜的是那个还在原地发呆的傻瓜。

不知站了多久，首到老王又出来催他回去干活，手里还拿着个没拆封的绿豆冰棒，塞到他手里：“小子，挺住。

这世道，谁还没遇过坎儿，过去了就好了。”

冰棒的凉意顺着指尖蔓延开，冻得他手指发麻，却冻不透心里的寒。

唐锋才像丢了魂一样，慢慢转身往车间走。

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瘦骨嶙峋的，像条被人遗弃的狗，在滚烫的地面上拖着。

经过车间门口的公告栏时，他瞥见上面贴着新的招工启事，用红色的马克笔写着“高中以上学历优先”。

他自嘲地笑了笑，初中都没毕业的自己，连换个厂的资格都快没了。

他知道，有些东西，从这一刻起，彻底碎了。

不仅仅是那段曾以为能走到最后的感情，还有他对未来的所有憧憬，那些关于房子、月季和安稳日子的想象，像被摔在地上的玻璃杯，西分五裂。

而他的人生，好像也跟着那辆远去的宝马车，拐进了一个看不见光的死胡同，前路一片漆黑。

回到工位上，电烙铁依旧滚烫，烫得能瞬间熔掉焊锡，可他握着的手却止不住地发抖，焊了三次都把锡点焊歪了，最后索性把烙铁往架子上一扔，趴在冰冷的机器上，肩膀微微耸动起来。

没人看见他眼角滑落的泪，一滴，又一滴，很快就被滚烫的铁皮蒸发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