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晟永和二十三年，三月十五。
残阳如血，将西边的天际染成一派凄艳的紫红，像是巨兽弥留之际呕出的最后一口淤血，沉沉地压在连绵的云雾山脊之上。山风掠过枯黄的草尖，带着晚春不该有的肃杀寒意，呜咽着穿过松林，卷起几片残破的纸钱，盘旋着落入山谷深处。
山腰处，一座半旧的青瓦白墙山居寂然伫立。院门匾额上，“观云居”三字漆色斑驳，依稀可见昔日风骨。院中，一株老梅花期早过，虬枝横斜，在暮色中投下寂寥的暗影。石桌旁，一位清瘦的老者默然静坐，身着洗得发白的青色布袍，正是此间主人，前钦天监漏刻博士——墨渊。
他手中并未持书卷，也未煮茶，只是微微仰头，望着那片逐渐被墨色浸染的天空。那双曾勘破无数星象奥秘的眼，此刻沉静如古井，倒映着天穹上刚刚显现的、疏淡的星子。他的手指在冰凉的青石桌面上无意识地划过几个繁复的弧度，若是精通易数之人在此，或能认出，那并非随意涂画，而是某种推演星轨、丈量气运的秘传指诀。
“帝星晦暗，摇摇欲坠，光色如蒙尘……”墨渊在心中默念，目光精准地投向了北方紫微垣的方向。那片象征着人间帝王的星域，此刻本该是众星拱卫，光华最盛之时，然而那颗主宰大晟国运的帝星，却光芒黯淡，周围仿佛笼罩着一层不祥的灰翳，其位隐隐偏移，不再稳坐中天。“辅弼之星离散，客星犯紫垣，其色赤，主兵戈……唉。”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逸出唇边，消散在暮风里。
这星象，他数月前便已窥见端倪。彼时他尚在钦天监任上，连夜具本，以毕生所学、最谨慎的言辞上奏，言天象示警，恐有刀兵之祸、社稷之危，恳请圣上修德省身，远小人，恤民力，或可挽回天心。然而奏疏如石沉大海，换来的却是一纸贬谪的诏书，斥其“妄言休咎，蛊惑人心”。他记得离京那日，亦是黄昏，京城的繁华喧嚣在身后渐次远去，空气中却仿佛弥漫着一股无形的焦灼与腐朽气息，那是地气衰败、国运将倾时，唯有灵觉敏锐之人才能感知到的“煞气”。
“天象映于地气，地气衰，则国运颓。”墨渊收回望向星空的目光，转而俯瞰山下。夜色初笼，原本应有点点灯火如星罗棋布的平原大地，此刻却有大片令人心悸的黑暗。那是逃亡的百姓遗弃的村落，是烽火过后未能恢复的疮痍。更远处，依稀可见几道突兀的黑烟，如同恶疮般长在大地之上，那是乱兵或流寇劫掠后焚烧的痕迹。“龙脉不安，地气涣散。这大晟二百年的基业，怕是真的……气数已尽了。”
他的思绪不由飘回半月前下山换米粮时的见闻。那曾是颇为富庶的山下小镇，如今十室五空，市集萧条。仅有的几家开张的铺面，也无精打采。米铺前挤满了面有菜色的百姓，攥着急剧贬值的永和通宝，或捧着些许家传的细软，争抢着那价格一日数涨、却仍不足以果腹的糙米。
“听说了吗？北边的幽州……破了！”一个衣衫褴褛的汉子压低声音，对同伴说道，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惊恐，“燕逆的骑兵都快打到河东了！官府的人早就跑没影了！”
“河东？那离咱们这可不算远了！”同伴的声音发颤，“这日子可怎么过？赋税加了又加，地里却颗粒无收，如今兵祸又要来了……”
“颗粒无收？”墨渊当时心中一动，走近些，状似无意地搭话，“老哥，今年春旱竟如此严重？”
那汉子见墨渊气质不凡，叹了口气：“老先生有所不知，岂止是春旱？去岁冬天就暖得反常，没下几场像样的雪。开春后，这都快清明了，滴雨未落！地都干裂得跟龟壳似的，麦苗如何长得起来？都说这是……老天爷降罚啊！”他指了指天空，眼神惶恐。
旁边一个穿着稍体面些，像是小商贩模样的人插嘴道：“何止是老天爷？这朝廷的苛捐杂税，比天灾还狠！加征的‘剿逆饷’、‘练勇捐’，名目繁多，一层层盘剥下来，咱们小民还有活路吗？听说江南那边，丝绸、茶叶的生意也一落千丈，运河上的漕船都少了大半，多少商贾都破产了！”他捶胸顿足，“我这贩点山货的营生，眼看也做不下去了。”
更有几个穿着破旧儒衫的文人士子聚在一处，面带忧愤，低声议论着。
“朝中奸佞当道，忠良遭贬，如墨博士这般……”一人说到此处，看了眼墨渊，似乎认出了他，连忙收声，转而道，“科场舞弊传闻日盛，这读书人的进身之阶，也要断了！”
“岂止是科场？如今这局势，就算中了进士，又能如何？不过是随波逐流，甚或……唉！”另一人摇头叹息，“国将不国，读书何用？”
那些话语，混杂着孩童的啼哭、妇人的抽泣、市井的喧嚣尽管这喧嚣也透着末日般的虚浮，织成一张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网，笼罩着这片曾经繁荣的土地。墨渊清晰地感受到，那股源自大地深处、滋养万物的“生气”正在快速流失、衰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躁动、混乱、充满绝望与暴戾的“衰死之气”。这正是《葬经》所言“气失其和，则风水乖戾”的具现，非是一地一宅之凶，而是席卷山河的浩劫。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金属碰撞声打断了墨渊的沉思，也将他从回忆拉回现实。声音自山下官道传来，杂乱而仓皇，间或夹杂着几声粗野的呵斥与哭喊。他无需亲见，便能想象出那是一支怎样的队伍——或许是溃败的官兵，或许是护着某位高官勋贵家眷逃离的车队，在乱世中，他们与流民并无本质区别，都在命运的洪流中挣扎。
马蹄声渐远，山居重归寂静，但这寂静却比方才更加沉重。墨渊缓缓起身，走入屋内。书房陈设简朴，唯有四壁藏书和正中一张巨大的星图、一方罗盘，昭示着主人不凡的学识。他的目光落在星图某处，那里标注着大晟龙脉的几处关键“穴眼”。龙脉主干的气运维系着王朝的命脉，如今帝星偏移，地气衰败，正是龙脉气机紊乱、甚至可能被截断或反噬的征兆。那些镇守龙脉关键节点的皇陵、重镇，恐怕早已是煞气暗藏，危如累卵。一旦龙脉彻底崩坏，则国祚倾覆，只在顷刻之间。
“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墨渊低声吟诵着古语，走到窗边，再次望向那无垠的、冷漠的星空，以及星空下这片苦难深沉的大地。“星象已明，地气已显，而这‘人发杀机’……朝廷失德，权贵贪婪，官吏腐败，士人绝望，百姓困顿，流寇四起……这层层累积的‘人煞’，才是最终推动这天地杀劫的力量。”
他深知，自己一己之力，无法逆转这浩浩汤汤的国运颓势。风水堪舆之术，可调理一宅一地之气，可寻龙点穴福泽一族，甚至能在某种程度上影响一城一池的兴衰，但面对这席卷天下的气运洪流，终究是螳臂当车。他能做的，或许只是在这云雾山中，守住这一方小小的清净之地，静观其变，等待那不可避免的结局，以及……或许在乱世中留存一丝知识的火种。
夜色彻底笼罩了山居，唯有书房一灯如豆，映照着墨渊清癯而平静的面容。窗外，山风更紧，带着料峭春寒，仿佛在呜咽着预告一个漫长严冬的来临。国破，已在眉睫；而这苍茫山河，将在接下来的血与火中，迎来未知的黎明，或是更加深沉的黑暗。他提起笔，在一张空白的纸笺上，缓缓写下四个字：
“潜龙勿用。”
墨迹未干，在灯下泛着幽冷的光。这既是当下天象的启示，也是他自身处境的选择，或许，更是这片古老大地在未来一段岁月里，无数生灵不得不面对的、残酷的宿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