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猛地一顿，把祁同伟从浅眠中晃醒。
“到咧到咧！
金山县，都下车！”
售票员扯着嗓子喊，一边不耐烦地拍打着车门框。
祁同伟拎起简单的行李，跟着人流挤下这辆饱经风霜的班车。
一股混合着尘土、牲畜粪便和淡淡植物清香的空气扑面而来，不算好闻，却带着一种真实的、泥土的生机。
所谓的车站，就是一片坑洼不平的土广场，停着几辆更破旧的三轮车和拖拉机。
几间低矮的瓦房歪歪扭扭地立在旁边，墙上用红漆模糊写着“金山县汽车站”几个字。
他西下张望，没看到任何像是来接他的人。
“喂，后生仔，去哪点？”
一个皮肤黝黑、穿着汗衫的中年男人蹬着三轮车凑过来，操着浓重的本地口音。
“去县司法局，麻烦师傅。”
祁同伟尽量让自己的口音靠近本地。
“司法局？
上车嘛！”
男人很爽快。
三轮车在颠簸的土路上“突突”前行，路两边的房屋大多低矮，偶尔能看到几栋新点的二层小楼。
街上行人不多，节奏缓慢，与汉东市的繁华恍如隔世。
司法局是一栋三层的老旧办公楼，墙皮有些剥落。
他找到人事股，敲了敲门。
里面一个正在织毛衣的中年妇女抬起头，打量了他一下：“什么事？”
“您好，我是祁同伟，汉东大学刚毕业分配来的，来报到。”
他递上介绍信。
妇女接过信，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随即像是想起什么，又仔细看了看他的名字，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
“哦，祁同伟啊，知道知道。”
她放下毛衣，语气平淡：“领导交代过了，你分到孤鹰岭镇司法所。
今天就去吧，所里正缺人呢。”
她拿出一张表格让他填，流程走得飞快，仿佛怕他多待一会儿似的。
“去孤鹰岭的车下午只有一趟，三点钟，在刚才那个车站。
别误了点，错过就得等明天了。”
妇女最后交代一句，便又拿起毛衣，不再看他。
祁同伟道了谢，退出办公室。
他站在略显阴暗的走廊里，能清晰地听到旁边办公室传来的闲聊声。
“啧，又一个去孤鹰岭的，看着挺精神个小伙子，可惜了……听说得罪人了？
汉东大学的高材生啊，怎么发配到那鬼地方……高材生有啥用，没背景，在那种地方熬到退休也出不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钻进耳朵。
祁同伟面色平静，仿佛没听见，拎着行李转身下楼。
这种议论，在他决定来的时候，就预料到了。
他在街上找了个面馆，吃了碗寡淡的青菜面，算是午饭。
然后提前回到那个尘土飞扬的车站，等着去往最终目的地的班车。
下午三点，一辆比来时那辆更破、更小的中巴车摇摇晃晃地进站了。
车身上糊满了泥浆，几乎看不清原本的颜色。
去孤鹰岭的人不多，加上祁同伟也就五六个，都是带着山货的村民。
他把行李塞在座位底下，网兜里的脸盆磕碰着，发出哐当的声响。
车子驶出县城，道路肉眼可见地变窄、变陡。
盘山公路像一条瘦弱的带子缠在山腰，一边是峭壁，一边是深涧。
车轮碾过碎石，车身剧烈地摇摆，仿佛随时会散架。
祁同伟紧紧抓着前排座椅的靠背，稳住身体。
他看着窗外掠过的深邃山林和远处层叠的群山，心中没有畏惧，反而升起一股豪情。
这就是孤鹰岭。
他事业的起点，他证明自己的地方。
颠簸了近两个小时，中巴车终于在一个岔路口停下。
“孤鹰岭到了！
前面车进不去了，自己走进去！”
司机喊道。
祁同伟提着行李下车，举目西望。
这里是一个山坳，几间木屋和瓦房散落在山坡上，一条狭窄的土路蜿蜒着通向大山深处。
空气中弥漫着草木和牛粪的味道，异常安静，只有几声犬吠和鸟鸣。
所谓的镇子，根本看不到影。
“小伙子，去镇上啊？”
一个刚才同车的老汉扛着麻袋走过来。
“顺着这条路，再走七八里地就到了。”
七八里山路……祁同伟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肩上的背包带子。
“谢谢大爷，我知道了。”
他迈开步子，踏上了这条崎岖的土路。
山路难行，上坡下坎，行李越来越沉。
汗水很快浸湿了他的衬衫。
偶尔有村民背着背篓从他身边经过，都好奇地打量着这个穿着不像本地人、却独自走山路的年轻人。
走了约莫一个小时，汗水己经模糊了视线，小腿也开始发酸。
就在他停下来喘口气的时候，前方突然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声，夹杂着女人的哭喊和男人的怒骂。
祁同伟精神一振，循着声音快步走去。
拐过一个弯，只见山坡下一块平地上，两拨人正剑拔弩张地对峙着。
一边是几个拿着锄头、扁担的壮年汉子，脸红脖子粗；另一边人更多些，手里也拿着棍棒，领头的是个五十多岁、头发花白但眼神凶狠的老头。
一个中年妇女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嚎。
“赵老棍！
你们赵家岭的人别欺人太甚！”
“这水渠是我们石门村祖辈修的，凭啥不让我们的水！”
一个拿着锄头的黑脸汉子怒吼。
那花白头发的老头，赵老棍，啐了一口：“放你娘的屁！
水是从我们赵家岭山上流下来的！”
“天旱，我们自己都不够用，给你们？
做梦！”
“不给水，我们的秧苗全得干死！
你们是想逼死我们！”
“干死关我们屁事！
有本事自己找水去！”
两边人情绪越来越激动，推搡起来，眼看就要从口角升级成械斗。
“都住手！”
一个穿着皱巴巴旧警服、头发凌乱的中年人急匆匆跑过来，看样子是乡镇公安员。
他试图拉开双方，但声音很快被淹没在争吵里。
“别动手！
有话好说！
王支书，赵老伯，冷静点！”
没人听他的。
祁同伟看到这情形，知道不能再等了。
他放下行李，几步冲了过去，没有首接插入冲突中心，而是站到了一块稍高的土坡上。
用尽全力，模仿着前世在县委开会时领导的那种沉稳有力的语调，大喝一声：“都停下！
想坐牢吗？！”
这一声中气十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过了现场的嘈杂。
所有人都是一愣，下意识地停下手，目光齐刷刷地看向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年轻人。
他穿着虽然朴素，但气质与周围的村民截然不同，脸上带着汗水和尘土，眼神却锐利明亮。
那个乡镇公安员也愣住了，疑惑地看着他。
祁同伟抓住这短暂的安静，目光扫过双方，语速不快，却字字清晰：“为了抢水打架？
打赢了进派出所，打输了进卫生院！”
“地里的秧苗就能自己活过来了？
家里的老婆孩子谁管？”
这话朴实，却首接戳中了村民最担心的问题。
躁动的人群稍稍平息了一些。
赵老棍眯着眼，警惕地盯着祁同伟：“你是什么人？
轮得到你说话？”
祁同伟没有首接回答，而是看向那个黑脸汉子：“这位大哥，你是石门村的？
怎么称呼？”
黑脸汉子被他沉稳的气势镇住，下意识回答：“我……我叫王大河。
你是……”祁同伟又看向赵老棍：“赵老伯，天旱，大家心里都急。
但动手解决不了问题。”
赵老棍哼了一声：“你说得轻巧！
没水，我们赵家岭的田也要绝收！”
祁同伟跳下土坡，走到双方中间的空地上，这个举动让众人都有些意外。
“我是新分配到孤鹰岭镇司法所的，祁同伟。”
他这才亮明身份，声音平和了些。
“就是来帮大家解决矛盾纠纷的。”
“你们这样闹，除了两败俱伤，有什么用？”
“能不能信我一次，把情况跟我说说？
或许，能有别的办法。”
司法所的？
村民们面面相觑。
司法所在他们印象里，就是个调解婆媳吵架、写写离婚协议的地方，这种抢水的大矛盾，他们能管？
但眼前这个年轻人，看起来和以前来的那些干部不太一样。
乡镇公安员也松了口气，赶紧凑过来低声道：“你是新来的司法员？
太好了！
这事闹了好几天了，我嘴皮子都磨破了，劝不住啊！”
王大河看着祁同伟清澈坚定的眼神，又看看坐在地上哭泣的妇女，咬了咬牙：“好！
祁干部，我们信你一回！
你说咋办？”
赵老棍虽然依旧板着脸，但也没再喊打喊杀，算是默认了。
祁同伟心中一定，知道第一步成了。
他指着旁边一棵大槐树：“天热，都到树荫底下说。
一个个说，把你们的道理、你们的难处，都讲清楚。”
他就像个耐心的法官，引导着双方陈述。
王大河说石门村如何依赖这条水渠，赵老棍说赵家岭如何水源紧张。
听着听着，祁同伟不仅听懂了水渠的纠纷，更听懂了这背后更深层次的问题——基础设施落后，靠天吃饭，缺乏有效的水利管理和分配机制。
太阳渐渐西斜，树影拉长。
等双方都说得差不多了，情绪也稍微平复，祁同伟才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土。
“水，是老天爷的，也是大家的。
不是谁家的私产。”
他先定下基调。
“赵老伯担心你们村没水用，情有可原。
但大河哥你们村等着水救秧苗，也是实情。”
他话锋一转：“我提个方案，你们看行不行。”
“今天先让石门村放一部分水应急，救活快干死的秧苗。”
“明天开始，我们司法所牵头，两个村出人，一起把上游淤塞的水渠清一清，看看能不能多引出点水来。”
“同时，制定个轮灌制度，哪个村哪天用水，按田亩算清楚，白纸黑字，谁也别抢。”
他看向赵老棍：“赵老伯，清淤对你们赵家岭也有好处，水流畅了，你们用水也方便。
行不行？”
赵老棍皱着眉，盘算着。
这方案听起来……好像不吃亏？
还能让石门村的人来帮自己清渠？
王大河也琢磨着，能先拿到水救急，还能有机会长期解决，似乎也比打架强。
“要是清淤了水还是不够咋办？”
赵老棍问。
“那就再想办法找水源，或者跟镇上申请，看能不能协调别的资源。”
祁同伟回答得坦诚，“但打架，肯定是最坏的办法。”
现场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过了好一会儿，赵老棍重重吐了口气，瓮声瓮气地说：“行！
就按祁干部说的办！
不过石门村的人明天必须来！”
王大河也赶紧表态：“来！
肯定来！
多谢祁干部！”
一场即将爆发的流血冲突，就这样暂时被按了下来。
双方的人虽然还互相瞪着眼，但总算收起了家伙，各自散去。
乡镇公安员抹了把汗，心有余悸地对祁同伟说：“祁干部，今天可真多亏你了！
你刚来就碰上这事……唉，这俩村的矛盾，可不是一天两天了。”
祁同伟看着村民们远去的背影，摇了摇头：“矛盾根子不在人，在穷，在资源不够。
光调解，治标不治本。”
公安员愣了一下，似乎没听过这种说法。
祁同伟提起行李：“同志，麻烦问下，司法所怎么走？”
“哦哦，我带你过去，顺路！”
公安员热情起来，“我叫刘斌，镇上的公安员。
祁干部，你刚才可真厉害……”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崎岖的山路上。
祁同伟一边应付着刘斌的赞叹，一边望着前方暮色中若隐若现的几处灯火。
那里就是孤鹰岭镇了。
他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而今天这场突如其来的纠纷，让他更加确信，这条路，他走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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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刚才同车的老汉扛着麻袋走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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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老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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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动手！
有话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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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听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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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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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祁同伟又看向赵老棍：“赵老伯，天旱，大家心里都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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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水，我们赵家岭的田也要绝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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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来帮大家解决矛盾纠纷的。”
“你们这样闹，除了两败俱伤，有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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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能有别的办法。”
司法所的？
村民们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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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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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咋办？”
赵老棍虽然依旧板着脸，但也没再喊打喊杀，算是默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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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指着旁边一棵大槐树：“天热，都到树荫底下说。
一个个说，把你们的道理、你们的难处，都讲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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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着听着，祁同伟不仅听懂了水渠的纠纷，更听懂了这背后更深层次的问题——基础设施落后，靠天吃饭，缺乏有效的水利管理和分配机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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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谁家的私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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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大河哥你们村等着水救秧苗，也是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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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先让石门村放一部分水应急，救活快干死的秧苗。”
“明天开始，我们司法所牵头，两个村出人，一起把上游淤塞的水渠清一清，看看能不能多引出点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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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不行？”
赵老棍皱着眉，盘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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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河也琢磨着，能先拿到水救急，还能有机会长期解决，似乎也比打架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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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老棍问。
“那就再想办法找水源，或者跟镇上申请，看能不能协调别的资源。”
祁同伟回答得坦诚，“但打架，肯定是最坏的办法。”
现场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过了好一会儿，赵老棍重重吐了口气，瓮声瓮气地说：“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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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石门村的人明天必须来！”
王大河也赶紧表态：“来！
肯定来！
多谢祁干部！”
一场即将爆发的流血冲突，就这样暂时被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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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镇公安员抹了把汗，心有余悸地对祁同伟说：“祁干部，今天可真多亏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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