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初的久县,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新旧交替的躁动。那是2001年的初秋,
暑气还未完全消散,午后的阳光依旧带着灼人的温度,
炙烤着这座位于中国内陆、正在缓慢苏醒的县城。刚刚崛起的商业街两旁,
录像厅里传出港产枪战片的激烈交火声,台球室里球杆碰撞的清脆声响此起彼伏,
混杂着街道上自行车铃铛“叮铃铃”的嘈杂,构成了一幅充满生机与混乱的市井画卷。
而位于县城中心十字路口的“久县百货商场”,无疑是这片躁动中最耀眼的地标,
是久县迈向“现代化”最直观的象征。这栋四层高的方盒子建筑,
外墙贴满了当时最流行、巴掌大小的白色瓷砖,在秋日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芒,远远望去,
像一块巨大的、刚出笼的糯米糕,与周围低矮、灰暗的砖瓦房形成了鲜明对比。商场正门口,
“凤老祥金器”四个烫金大字在红丝绒底衬上熠熠生辉,字迹遒劲有力,
无声地宣告着这里的档次和实力,也彰显着店主王林在本地商圈的地位。上午九点半,
商场那两扇厚重的玻璃门刚刚被保安推开不久,
穿着蓝布工作服的清洁工正拖着湿漉漉的拖把,在光可鉴人的水磨石地面上留下蜿蜒的水痕。
穿着各色衣裳的顾客们陆陆续续地走进走出,多是些家庭主妇提着菜篮子,
或是年轻人结伴闲逛。门口穿着劣质仿制警服、头发已经花白的保安老马揣着手,
眯着有些浑浊的眼睛,习惯性地打量着进出的人流,偶尔对相熟的店主点点头。就在这时,
一阵不算刺耳但足够引人注意的引擎声由远及近,一辆黑色的大众——在这个年代的县城里,
对是财富和地位的象征——歪歪斜斜地停在了商场侧门一个不算车位、却足够显眼的位置上。
车门打开,一只擦得锃亮、鞋头尖尖的棕色皮鞋率先落地,鞋底边缘沾了些许新鲜的泥点,
与光洁的鞋面形成对比。从车里钻出来的,正是“凤老祥”的老板王林。他三十出头的年纪,
中等身材,已经开始发福的肚子将身上那件价格不菲的梦特娇T恤撑起了一个柔和的弧度。
下身穿一条当时流行的、略显紧绷的蓝色牛仔裤,头发抹了不少发胶,梳成一个偏分,
油光水滑。他的脸庞圆润,面色红润,一双眼睛不大,
却透着在这个小县城里混得开的精明和一种饱食终日后的慵懒从容。
他随手“嘭”地一声关上车门,也没见他有锁车的动作,
就这么把价值不菲的轿车随意停在路边,双手插在裤兜里,踱着不紧不慢的步子,
推开商场的旋转玻璃门,融入了那股熟悉的气息中。
一股混合着多种气味的、温热黏稠的空气立刻将王林包裹。
水磨石地面虽然被清洁工反复拖拭,但在某些边角处,
依然能看到难以清除的污渍和细微的裂纹,如同这个年代本身,光鲜之下难掩岁月的斑驳。
空气中,化妆品柜台飘出的、带着甜腻花果香的廉价香水味,
熟食区卤猪头肉和茶叶蛋的浓郁咸香,
以及电器区那些新到的电视机、录像机塑料外壳散发出的特有气味,
还有隐约的汗味、烟草味,所有这些味道顽固地交织在一起,
再被头顶密密麻麻散发着嗡嗡声的日光灯管加热,
形成了一种属于九十年代县城商场的、独特而真实的氛围。广播里,
音质嘈杂的喇叭正用甜腻的女声循环播放着当日的促销信息:“二楼服装区秋装上新,
全场八折起……”背景音乐是当时红遍大江南北的叶倩文的《潇洒走一回》,
“天地悠悠过客匆匆潮起又潮落……”的歌声在偌大的商场里回荡,带着一丝失真,
却恰到好处地烘托着这里的喧嚣。“王老板,早啊!”门口卖磁带和空白录像带的年轻柜员,
梳着个时兴的郭富城式三七分头,看见王林,立刻扬起笑脸,
露出一口不算整齐但很白的牙齿,热情地打着招呼。他的柜台里,
陈列着四大天王、小虎队、邓丽君等人的磁带,封面上明星们光彩照人。“早。
”王林随意地点点头,目光已经越过他,落在了自家“凤老祥”的柜台上。
那片区域位于商场一进门最显眼的位置,光线也经过精心设计,
几盏射灯将擦拭得一尘不染的玻璃柜台照得熠熠生辉,里面红色或墨绿色的丝绒垫上,
各类黄金项链、戒指、手镯、耳环以及一些成色普通的玉器手把件,井然有序地陈列着,
在灯光下散发着沉甸甸、金灿灿的诱人光芒。这种光芒,
与周围柜台的商品形成了鲜明的等级差。店长周姐,
一个40多岁、身材较好、风韵犹存面相和善的女人可以看的出年轻的时候是个大美人,
正拿着一块极其柔软的鹿皮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柜台玻璃上一个几乎看不见的指纹。
她穿着大红色的旗袍修长的大腿看起来没有什么肥肉。眼角的余光瞥见王林,
他立刻放下软布,从柜台里侧疾步绕了出来,脸上瞬间堆起职业化的、恰到好处的热情笑容,
微微躬了躬身,声音带着本地口音,但语气十分恭敬:“王总,您来了。”她说话时,
眼角深刻的鱼尾纹也挤成了谦卑的弧度。“嗯,看看昨天的账。”王林说着,
习惯性地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包硬壳的红塔山——这烟在当时是身份和关系的象征。
他手指在烟盒底部熟练地一弹,一支香烟就冒出了头。王林自己叼上一根,
然后“啪”地一声按响了手里的气体打火机,橘黄色的火苗窜起,
周姐虽然不喜欢烟味但是这是自己的老板还能怎么办,不让他抽嘛?她可没这个胆子,
她自己的收入在这个小县城可不算低,
王林平时只要生意好各种奖励都不少这样的老板也是她愿意为店里奋斗的原因。烟雾缭绕中,
他接过周姐双手递过来的、用牛皮纸封皮仔细包着的账本。账本是老式的竖排格式,
上面用蓝色圆珠笔写着密密麻麻的数字,字迹工整。王林其实并不太懂复杂的财务,
他通常只快速扫一眼最后的合计栏。今天的数字不错,比前天又略有增长。
他满意地眯了眯眼,合上账本,随手递还给周姐,空出的右手拍了拍周姐略显单薄的肩膀,
声音带着烟熏后的微哑和一种老板特有的腔调:“辛苦了,周姐。这个月大家伙都努努力,
奖金少不了。”“应该的,应该的,王总您放心,店里一切有我。”周姐脸上的笑容更盛了,
眼角的皱纹挤成了更深的沟壑,仿佛已经看到了奖金的厚度。
他知道王林这人虽然有些江湖习气,对手下却不算吝啬。了解完营收情况,
王林感觉肚子有些空,早上起来急着出门,只在路边摊灌了一碗稀饭,此刻胃里正提出抗议。
他跟周姐打了个招呼,便晃悠着往商场后面的小吃街走去。商场内部结构简单,
中间是宽阔的主通道,两侧是一个个用玻璃和铝合金框架隔开的柜台或小店,
卖服装的、卖鞋的、卖文具的、卖小家电的,琳琅满目。经过二楼电器区时,
他发现前面“永兴电器”的柜台旁边,不像往常那样只有零散顾客,而是围了一小群人,
叽叽喳喳的,气氛有些异样。人群中大多是熟面孔,几个相邻柜台的老板和柜员,交头接耳,
神情各异,有纯粹看热闹的好奇,有置身事外的担忧,也有几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奋。
王林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他放缓了脚步,双手依旧插在裤兜里,装作随意地凑了过去。
人群不算太密,他很容易就挤到了内圈边缘,用手肘轻轻碰了碰旁边饰品店的女老板张姐。
张姐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身材微胖,烫着一头时髦的小卷发,穿着件碎花衬衫,
正伸着脖子,看得津津有味。“张姐,”王林压低声音,带着点打听八卦的亲昵劲儿,
“这围一圈干嘛呢?出啥新鲜事了?老袁这儿今天搞大促销?”张姐转过头,见是王林,
立刻像是找到了情报共享的最佳对象,眼睛一亮,胖胖的脸上表情瞬间生动起来。
她把脑袋凑近王林,用手半掩着嘴,仿佛要分享什么天大的秘密,压低声音,
带着几分压抑不住的兴奋:“哎呦,王老板你还不知道啊?老袁他们家,
就是那个‘永兴电器’,丢东西了!”“丢东西?”王林不以为然地撇撇嘴,
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带着几分不屑,“多大点事,也值得围这么多人?老袁又小题大做,
想借机克扣伙计工钱呢?”在他想来,
电器店无非是丢了个把电阻电容、螺丝刀或者小工具之类的,老板借机发挥,敲打一下员工,
是常有的事。“一开始都以为是小事,”张姐挤眉弄眼,表情丰富得像在唱戏,
“听说是几张光碟,他们店那个陈丽说的。老袁一开始也没当回事,
还以为是哪个店员拿回家去看忘了还,你也知道,他们那儿新到的录像带、LD光碟,
经常有人借着看,隔天再拿回来。都是熟人,也没人当真。结果问了一圈,没人承认。
老袁就火了,说那几张是什么限量版的MV,港台原装的,珍贵的很,值好几千块呢!
非说是内部人偷的,在这儿查呢,还要调商场的监控看。”她说着,朝人群中心努了努嘴,
示意王林自己看。王林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永兴电器”的老板袁洪,
一个四十多岁、身材粗壮、穿着件不太合身的灰色西装的男人,正梗着脖子,
脸红脖子粗地对着面前低着头的几个店员训话,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对面的人脸上。
他旁边站着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姑娘,穿着商场的统一蓝色马甲,身材苗条,低着头,
乌黑的长发垂下来遮住了半边脸,看不清具体表情,但瘦削的肩膀微微耸动着,
手里紧紧捏着一块白色手帕,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正是店员陈丽。
她就像狂风暴雨中一株瑟瑟发抖的小草,显得格外无助。王林内心独白道:切,
我还以为多大个瓜呢。就几张破光碟,能值几千?老袁这家伙,肯定是又想借题发挥,
要么是想逼走哪个看不顺眼的伙计,要么就是他自己把东西弄丢了,找个替罪羊。无聊透顶。
他摇了摇头,对这种鸡毛蒜皮、勾心斗角的小事毫无耐心。他瞥了一眼低头不语的陈丽,
心里掠过一丝轻微的、基于男人本能的对年轻女性的同情,觉得老袁对一个姑娘家这么凶,
有点过分,但也仅此而已。他并不想掺和进去。“得,您这儿盯着,我祭五脏庙去。
”王林对张姐摆了摆手,也懒得再听袁洪那套毫无新词的、夹杂着脏话的训斥,挤出人群,
双手重新插回牛仔裤口袋里,头也不回地往商场后门走去。
水磨石地面映着他有些懒散的、对周遭纷扰毫不在意的身影。
商场后门连接着一条狭窄但充满烟火气的小巷,这里与商场内部的“奢华”形成了鲜明对比,
却是久县许多人心中真正的小吃精髓所在。各种摊贩支着颜色不一的塑料棚子,
或推着改装过的、炉灶与食材台一体的三轮车,炉火正旺,热气腾腾。
炒粉在黝黑的铁锅里与豆芽、鸡蛋翻滚碰撞发出的刺啦声,
馄饨在翻滚的、泛着油花的骨头汤里沉浮,炸串在滚沸的油锅里滋滋作响,
散发出诱人的焦香。各种香味混合着煤球燃烧的淡淡硫磺味和劣质植物油的油烟,扑面而来,
浓郁而直接,充满了生活的质感。王林熟门熟路地走到一个卖牛肉粉的摊子前。
摊主是个黑瘦精干的中年汉子,系着条油光发亮、几乎能照出人影的深色围裙,
正挥舞着漏勺在巨大的、翻滚着奶白色骨汤的汤锅里搅动。
摊子旁边摆着几张矮矮的折叠桌和几个塑料小马扎,已经有几个食客在埋头苦干。
“老规矩,大碗,多放辣子,多加牛肉!”王林冲着忙碌的摊主喊道,
自顾自地在一個小马扎上坐下,马扎立刻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好嘞,王老板!
稍坐片刻,马上就好!”摊主头也不抬地应道,声音洪亮,带着市井的爽快。很快,
一大海碗热气腾腾的牛肉粉就端到了王林面前。宽汤,雪白的米粉沉在碗底,
上面铺着厚厚一层切得薄薄的酱色牛肉片,翠绿的葱花和香菜点缀其间,
最关键是那一勺红艳艳、油亮亮的油泼辣子,看得人食指大动。王林拿起一次性筷子,掰开,
互相刮了刮毛刺,便埋头大口吸溜起来。滚烫、爽滑、辛辣的味道在口腔里炸开,
额头上瞬间就冒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感觉浑身毛孔都舒张开来,
刚才在商场里那点无聊的烦躁被这碗扎实、火辣的米粉驱散得一干二净。他吃得专注而满足,
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在这嘈杂的巷子里并不显得突兀。正吃得酣畅淋漓,满头大汗,
忽然听到商场那边隐约传来一阵骚动,似乎有人在惊叫,还有杂沓的、奔跑的脚步声,
声音透过厚重的商场后门和一段距离,显得有些沉闷,
但其中的惊慌意味还是能清晰地捕捉到。王林皱了皱眉,夹起一筷子米粉的手顿了顿,
侧耳听了听。但巷子里的锅碗瓢盆声、食客的交谈声、摊主的吆喝声很快掩盖了那边的动静,
他撇撇嘴,心想大概是哪个毛手毛脚的顾客撞倒了货架,或者又是为了抢便宜货发生了口角,
甚至打起来了,这类事情在商场偶尔也会发生。他便不再理会,用筷子在碗里捞了捞,
找到最后几片牛肉,继续埋头对付碗里所剩不多的粉和汤。然而,没过几分钟,
一个在旁边摆水果摊、相熟的老婆婆,挎着空篮子,
慌慌张张地从小巷通往商场后门的通道跑过来,脸色煞白,气喘吁吁地,也顾不上摊位了,
对着巷子里的人喊道:“哎!出事了!出大事了!商场里死人了!
”这一声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巨石,瞬间在巷子里激起了巨大的涟漪。
摊主和食客们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脸色惊恐的老婆婆。
炒锅里的刺啦声停了,咀嚼的动作停了,交谈声也戛然而止,小巷出现了短暂的寂静。
王林也抬起头,嘴角还沾着一点油星和红色的辣椒籽,他咽下嘴里的食物,
有些含糊不清地问:“死人?谁啊?怎么死的?是突发疾病还是摔了?
” “好像是…是电器店那个袁老板!”老婆婆拍着胸口,心有余悸,声音带着颤抖,
“听说…听说是在后面仓库里,没气儿了!地上…地上好多血!吓死个人了!
”王林拿着筷子的手顿在了半空,筷子头上还夹着几根米粉。老袁?
刚才不还在那儿活蹦乱跳、中气十足地查内贼吗?
怎么转眼就……他心里掠过一丝真正的诧异和难以置信。但长期的市井生活,
让他对“死亡”这个词有了一种近乎麻木的适应性。他放下筷子,
抽了张粗糙的、带着毛边的卫生纸擦了擦嘴和额头上的汗,内心独白再次响起:死人嘛,
每天都有,心脏病、脑溢血,或者摔一跤碰巧了,正常。看来今天商场是清净不了了,
真是晦气。他并没有把“好多血”和凶杀联系起来,
只当是发生了意外的工伤比如被重物砸到或者突发疾病导致的内部出血。
他甚至有点庆幸自己已经出来了,不用面对那乱糟糟的场面。
他掏出皱巴巴的5块钱纸币放在桌上,对摊主说了声“钱放这儿了”,便起身离开了小吃摊,
没有再去商场,而是用纸巾擦着手,
径直去了离商场不远、开在一条僻静巷子里的“林远网吧”。他需要找个地方清静一下,
顺便打发时间。网吧招牌是新换的霓虹灯字,但是已经有些褪色,边缘卷起。
推开沉重的玻璃门,一股混合着烟味、汗味、泡面味和机器散热味的浑浊热浪便将他包裹。
室内光线昏暗,只有几十台大脑袋电脑屏幕闪烁的光芒,
映照着一张张年轻而专注、或兴奋或疲惫的脸。
噼里啪啦的键盘声、鼠标密集的点击声、以及偶尔爆发的激动叫喊声“快扔手雷!
”“奶妈加血啊!”“我操,爆了!”充斥着整个空间,
形成了一种与外面世界截然不同的、虚拟战场的氛围。王林对这里的环境早已习以为常,
他甚至有些享受这种可以暂时忘却现实烦恼的喧嚣。
他跟窝在门口收银台后面、顶着两个浓重黑眼圈、正打着瞌睡的网管张浩打了个含糊的招呼,
便熟门熟路地走到角落里一台他常坐的、据说配置稍好的机器前开机。他熟练地移动鼠标,
找到《红色警戒》的图标,双击打开,选择了熟悉的盟军阵营,
很快便沉浸到虚拟世界的坦克大战、基地建设和资源争夺中去了。
屏幕上的枪炮声、爆炸声和单位生产的提示音,完美地掩盖了现实世界可能存在的杂音,
也暂时驱散了他心头那一点点因为袁老板突然死亡而带来的微妙不适感。
时间在紧张刺激的游戏对战中飞快流逝,窗外的天色从明亮逐渐转向昏黄。直到下午三点多,
他放在电脑桌上的那只笨重的、像半块砖头似的诺基亚手机,发出了刺耳且持续不断的铃声,
把他从虚拟战场拉回了现实。屏幕上闪烁的名字是“店长周姐”。
王林有些不耐烦地皱了皱眉,一手操作着鼠标指挥着光棱坦克集群向对方的基地发起总攻,
另一只手有些笨拙地拿起手机,按下了接听键,夹在肩膀和耳朵之间,脑袋歪着。 “喂?
周姐,什么事?我这儿正忙呢,关键时刻!”他的目光还紧紧盯着屏幕,
语气带着被打扰的不悦。 “王总,您在哪儿呢?”周姐的声音从那头传来,
带着明显的焦急和不安,背景音有些嘈杂,似乎还有别人说话的声音,“警察来了,
说要录口供,上午在商场的人都得来一趟!这都找了一圈了,就差您了!” “录口供?
”王林的声音提高了八度,带着不满和难以置信,“至于吗?不就是个意外?老袁自己倒霉,
突发疾病或者工伤,还要折腾我们所有人?
”他控制的几辆光棱坦克被对方的防空炮和幻影坦克点爆了,屏幕上火光冲天,
他的心情更加烦躁。 “不是意外啊王总!”周姐的声音几乎带着哭腔,又压低了些,
仿佛怕被人听见,“警察说,袁老板是被人杀的!是刑事案件!他杀!胸口被捅了个大窟窿!
”我靠!他杀?王林心里猛地一沉,手里的鼠标操作都变形了,
屏幕上剩余的坦克因为失去指挥而被对方轻易消灭,基地车也被对方偷掉的工程师占领了,
游戏里传来代表失败的沉闷音效。我还以为是突发疾病或者啥意外呢…凶手是谁?
那个陈丽?她被老袁当众那么逼问,还可能要赔几千块,最有动机了。
他脑海里瞬间闪过电器店员陈丽那张清秀但此刻想必写满惊慌和恐惧的脸。
游戏里“Mission Failed”的字样在他眼前闪烁,他也顾不上了。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王林没好气地应道,感觉一股莫名的烦躁和晦气涌上心头,
“我这就过来。”他意识到,这事儿恐怕没那么简单就能脱身了。挂断电话,
他烦躁地抓了抓抹了大量发胶的头发,退出游戏,
跟迷迷糊糊醒过来的张浩说了声“有事先走了”,
便起身离开了这个乌烟瘴气却曾让他感到片刻安宁的避风港。走出网吧,
下午三四点钟的阳光有些斜了,但依旧刺眼,他眯着眼睛,朝着商场走去,
心里盘算着这麻烦事什么时候能结束,同时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此时的商场,
气氛明显不同往常。门口的闲杂人等都被清走了,
多了几个穿着夏季短袖警服、戴着大檐帽、表情严肃的警察在维持秩序,
拉起了简单的黄色警戒线,阻止无关人员进入。虽然还在营业,但顾客稀少,显得冷冷清清,
与平日的热闹形成鲜明对比。留下来的店员们也都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神情紧张,不时朝着商场后方仓库的方向张望,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张和猜测。
录口供的地点设在商场的安保办公室外面,已经排了十几个人,队伍缓慢地向前移动着,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不同程度的紧张、好奇、恐惧或是不耐烦。没有人大声说话,
只有低低的交谈声和脚步声,气氛压抑。王林因为是上午围观吵架的“重点人员”之一,
加上他金店老板的身份,被维持秩序的一名年轻警察安排在了稍微靠前的位置。
他靠在冰凉的墙壁上,看着前面的人一个个进去又出来,有的如释重负,
快步离开;有的依旧眉头紧锁,满脸忧色;有的则和相熟的人低声交换着信息。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等待审判般的不安。轮到他的时候,已经快下午五点了,
夕阳的光线透过商场高处的窗户,在地上拉出长长的、扭曲的影子。
他推开安保办公室那扇包着暗红色皮革、边缘有些磨损的木门,走了进去。办公室不大,
陈设简单,靠墙放着几个绿色的铁皮文件柜,中间一张旧办公桌后面,坐着三名警察。
依旧是昨天那三位:为首的是那个看起来颇为干练的年轻女警,约莫二十七八岁,
梳着利落的马尾,眉眼清晰,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穿着合身的警服,
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英气。她旁边坐着那个年长的男警察,约莫四十岁,面色沉稳,
眼神锐利,面前摊开着记录本和一支黑色的钢笔;另一个年轻的看着像刚毕业没多久,
脸上还带着点未脱的学生气,正襟危坐,主要负责观察。女警抬头看了王林一眼,目光锐利,
像是要把他从里到外扫描一遍,语气公事公办,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姓名。” “王林。
”他在办公桌对面那张硬木椅子上坐下,椅子发出轻微的“嘎吱”声。他调整了一下坐姿,
试图让自己显得更放松、更配合些,但潜意识里的紧张还是让他他调整了一下坐姿,
试图让自己显得更放松、更配合些,但潜意识里的紧张还是让他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板。
"上午来商场干什么?"女警继续问道,语速平稳。"我是这里金店凤老祥'的老板,
"王林回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经常来,看看店,处理点日常事务,
了解一下营收情况。"他补充道,试图强调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合理性和频繁性。
"上午十点到十一点之间,你在哪里?具体在做什么?"女警的问题直接切入关键时间段,
旁边的年长男警开始低头记录。王林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放在膝盖上,
做出努力回忆的样子:"具体几点我没太看表,没特别注意时间。
我大概...九点多到的店里,跟店长周姐聊了会儿,看了下昨天的账。
然后大概十点...十点一刻左右?我觉得有点饿,就想出去吃点东西,
路过二楼电器区的时候,看到'永兴电器'那边围了些人,好像是在吵架,
我就过去看了会儿热闹,就是袁老板他们店里丢东西那事。"他顿了顿,看了一眼女警,
女警示意他继续。"待了没几分钟,觉得没意思,就是老板骂伙计那点事,我就从后门出去,
到后面小吃街吃东西去了。吃的牛肉粉,摊主老李,还有旁边卖水果的阿婆,都认识我,
可以问我。吃完我就感觉没事了,想着回去也吵,就直接去了林远网吧上网。
上机时间...我开机的時候看了下,是十点五十多。一直玩到下午三点多,接到店里电话,
说警察来了要录口供,我就过来了。"他尽量让自己的叙述清晰、连贯,显得坦诚,
并主动提供了可以验证的时间点和证人。女警仔细地听着,
偶尔和旁边的年长男警交换一个眼神,那男警则飞快地记录着。"在电器区围观的时候,
你听到或者看到什么特别的情况吗?"女警追问,目光紧盯着王林的眼睛,
"比如袁老板和谁有特别激烈的争吵?推搡?或者注意到围观的人里面,
谁有异常举动、说了什么特别的话?""没有,"王林摇摇头,摊开双手,
做出一个无奈的姿势,"就是老袁在那儿发火,声音很大,说丢了贵重光碟,要查,要赔偿。
店员,主要是那个叫陈丽的姑娘,低着头挨骂,哭哭啼啼的。其他人都围着看,议论纷纷,
但没啥特别的动静。我要知道后来能出这事,当时就多看几眼,多听几句了。
"他语气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自嘲和惋惜,仿佛在责怪自己错过了重要线索。
女警又问了几个细节问题,比如他具体看到哪些人在围观,袁老板当时的精神状态,
陈丽的具体反应等等。王林一一作答,有些记不清的就直接说记不清,没有胡乱编造。
整个过程大约持续了二十多分钟。"好了,王先生,谢谢你的配合。"女警合上记录本,
年长男警也停下了笔,"暂时先到这里,后续调查如果有需要,可能还会麻烦你。
""没问题,配合警方工作是应该的嘛。"王林站起身,脸上挤出一个笑容,
心里却想:总算问完了,这事应该就这么过去了吧?我就是个看热闹的。
他暗自松了口气,感觉自己顺利过关了。他走出安保办公室,穿过略显空荡的商场大堂,
推开玻璃门,外面傍晚的空气带着一丝凉意,他长舒了一口气,
仿佛要把在办公室裡吸入的那口带着紧张情绪的浊气全部吐掉。他以为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波,
就像县城夏季常见的一场雷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下过了,地皮干了,
也就与自己无关了。然而,他错了。这场雨,才刚刚开始下,而且,
即将演变成一场将他彻底卷入其中的狂风暴雨。第二天上午,
王林还在家里那张席梦思大床上做着美梦,梦里他似乎正在数着数不完的钞票,
就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吵醒。他迷迷糊糊地抓起床头柜上的电话听筒,
没好气地"喂"了一声。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略显低沉而严肃的声音,
是久县公安局的罗副局长。罗副局长跟王林算是熟人,平时在一些饭局上也能碰到,
王林的金店开业、过年过节也没少往局里"表示心意"。"王林啊,还没起呢?
"罗局长的声音听起来不像往常那样随意,带着点公事公办的意味。"罗局?早啊,
啥事劳您亲自打电话?"王林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心里掠过一丝不解。"有点情况,
需要你再来局里一趟,配合调查。"罗局长顿了一下,压低了些声音,"电话里不方便多说,
你赶紧过来吧,直接来我办公室。"王林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又调查?
昨天不是都问清楚了吗?他试探着问:"罗局,是不是案子有什么新进展了?
跟我还有关系?"罗局长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王林啊,咱们也算熟人,我就不绕弯子了。
问题有点严重,你现在...成了重点嫌疑人之一了。""什么?!
"王林像是被针扎了一样,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睡意全无,声音都变了调,"嫌疑人?我?
罗局,这玩笑可开不得!我昨天就是去看个热闹,跟我有半毛钱关系啊?
""现场发现了对你不利的证据。"罗局长的声音很严肃,"具体的,你过来再说吧。
路上小心点。"说完,不等王林再问,那边就挂断了电话,只剩下"嘟嘟"的忙音。
王林拿着话筒,愣在了床上,脑子里一片空白。几秒钟后,他才反应过来,一把扔下话筒,
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地狂跳,像擂鼓一样。嫌疑人?证据?我日他个仙人板板!
一股混杂着愤怒、荒谬和隐隐恐惧的情绪瞬间淹没了他。他狠狠一拳砸在柔软的床垫上,
弹起的灰尘在从窗帘缝隙透进的阳光中飞舞。他不敢耽搁,胡乱套上衣服,脸也没洗,
就冲出了家门,发动了那辆桑塔纳。车子咆哮着冲上街道,
他握着方向盘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一边开车,
一边忍不住内心疯狂地独白:麻辣隔壁的!是哪个狗日的陷害老子?
老子什么时候得罪了这种狠人?杀人栽赃?!老袁虽然人不怎么样,也不至于让我动杀心啊!
难道是...他脑海里飞快地闪过几个可能和他有过节的人,
但都觉得不至于到杀人嫁祸的地步。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像冰冷的蛇,
缠绕上了他的脊椎。到了警察局,熟门熟路地找到罗副局长的办公室。
罗局长是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人,身材有些发福,穿着警服,眉头紧锁。他让王林坐下,
亲自给他倒了杯水,然后关上了办公室的门。"王林,咱们长话短说。"罗局长坐在他对面,
双手交叉放在桌上,"在袁洪死亡的仓库现场,我们进行了仔细的勘查。
"王林紧张地看着他,咽了口唾沫。"首先,我们在那根作为凶器的、被削尖的钢筋上,
提取到了多枚指纹。"罗局长看着王林的眼睛,"其中,有你的。"王林的眼睛瞬间瞪大了,
脱口而出:"不可能!我多久没碰过那玩意儿了!仓库我都很久没去了!
"他感到一股血气直冲头顶。"别急,还有。"罗局长摆了摆手,示意他冷静,
"更重要的是,我们在仓库一个比较隐蔽的角落,发现了这个。
"他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一个透明的证物袋,推到王林面前。证物袋里,
是一个褐色的、皮质已经有些磨损的男人钱包。王林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他的钱包!
用了好几年了,右下角那个被钥匙划破的小口子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这...这是我的钱包..."王林的声音有些干涩,他感觉喉咙发紧,
"可是...可是我掉了一个多月了!我店里的人都知道!我还贴过寻物启事!
""掉了一个多月?"罗局长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王林,你仔细看看,这钱包的状态,
像是在灰尘遍布的仓库角落里躺了一个多月的吗?"王林的心猛地一紧,他凑近了些,
死死盯着证物袋里的钱包。确实,钱包虽然旧,但表面相对干净,
绝没有积攒一个多月的厚厚灰尘,只有一些新鲜的、凌乱的指印和些许蹭到的污迹。我日!
果然掉在仓库了,而且被人捡到了,还特意保存起来,在这个时候放回了现场!
哎这下真他妈难说的清了!内心独白充满了震惊和一种落入陷阱的无力感。"王林,
"罗局长的声音把他从混乱的思绪中拉回现实,"指纹,
加上这个出现在凶案现场、状态'新鲜'的钱包,你让我们很难不把你列为重点怀疑对象。
现在,你需要给我们一个合理的解释。"王林张了张嘴,想辩解,却发现一时语塞。
指纹可以解释为以前留下的,可这钱包...他感觉自己掉进了一个精心编织的网里,
越挣扎,缠得越紧。接下来的正式问话,是在一间标准的询问室里进行的。
依旧是昨天那三名警察,女警孙薇负责主问,年长男警黄志国记录,年轻男警在一旁观察。
气氛比昨天在商场安保室要凝重得多,房间狭小,灯光更亮,墙壁是冰冷的淡绿色,
上面挂着规章制度牌匾。"王先生,请你解释一下,你昨天为什么要去后面的仓库?
据我们了解,你们金店的货物和贵重物品都有专门的保管室,并不使用商场的公共仓库。
"孙薇开门见山,问题尖锐。"我昨天没去仓库啊!"王林激动地反驳,双手摊开,
一脸冤枉,"我昨天压根就没往仓库那边走!""那你的钱包为什么会在仓库被发现?
而且是在案发现场附近?"孙薇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压迫感。"钱包是我的,我承认!
但这就能证明是我杀了人?"王林也提高了音量,试图用气势掩盖内心的慌乱,
"这钱包我掉了很久了!我店里的人都可以作证!我上个月还补办了银行卡,银行有记录!
""掉了很久?"旁边的黄志国抬起头,目光如炬,"王先生,我们技术科的同事初步判断,
这个钱包遗落在现场的时间,绝对不会超过四十八小时。上面的灰尘痕迹和现场环境吻合。
这说明你说谎了!你的钱包,根本不是一个月前掉的!"他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王林!
我劝你老实交代!抗拒从严,坦白从宽的道理,你应该懂!
"王林被这突如其来的厉声质问激得心头火起,同时也感到一阵寒意。
他们连这个都鉴定出来了?但他知道自己绝不能承认,一旦松口,后面就更说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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