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荡的火光在身后渐次熄灭，如同一声血腥的叹息终于沉入地平线。
玄甲卫的行动高效得令人心惊。
战场清扫完毕，俘获的匪徒被铁链串起，缴获的财物装箱贴封，阵亡将士的遗体被妥善安置。
一切都在沉默中进行，唯有马蹄踏过焦土与血洼的声音，规律而冰冷，敲打着这个不眠的夜。
燕珩并未乘坐车驾，依旧骑在他的乌骓马上。
玄铁面具己经取下，露出完整的面容。
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薄唇紧抿，勾勒出过于冷硬的线条。
他的英俊带着锋芒，是久经沙场淬炼出的、令人不敢首视的锐利。
此刻，他目视前方，深邃的眼眸里映着稀疏的星子，却比夜色更沉。
他的亲兵队伍中间，多了一辆临时寻来的青篷马车。
苏婉音独自坐在车内，身下垫着不知哪位兵士贡献出的、半旧的毛毡。
车辕颠簸，每一次晃动都牵扯着她紧绷的神经。
逃离了炼狱般的火海，并未带来预期的解脱。
身下的马车，周遭那些沉默而肃杀的玄甲卫，尤其是前方那个即便不回头、也散发着无形压迫感的男人，都构成了一个全新的、未知的牢笼。
她拢了拢身上披着的一件玄色斗篷——是那个叫陈溟的副将给她的，带着清洗后的皂角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那个男人的冷冽气息。
这气息让她不安，仿佛被某种强大的存在无形地标记、笼罩。
匪徒小头目的话言犹在耳。
他们知道了她的名字，知道了她是苏家女。
接下来呢？
他们会将她送回苏州吗？
苏家……想起家族，她心头便是一阵针扎似的细密疼痛。
被掳数日，名节己损，即便归家，等待她的又会是什么？
是族老们怜悯却更伤人的目光，还是为保家族清誉，将她送入家庙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更何况……她下意识地伸手，探入怀中，指尖触碰到一个硬物。
那是一只小小的、冰冷的瓷瓶，被她用绸布层层包裹，贴身藏着。
这是她身处匪巢数日，拼死也要保住的东西。
这里面的秘密，比她的性命，比她的名节，更重要。
马车外，传来低沉简短的命令声，是燕珩在安排夜宿事宜。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绝对的权威，令行禁止。
队伍在一片背风的山坡下停下。
玄甲卫们无声而迅速地行动起来，支起营帐，布置岗哨，点燃篝火，一切都井然有序，效率高得惊人。
苏婉音被请下马车，安排在一顶独立的小帐篷里。
帐篷不大，但干净，甚至铺上了防潮的毡垫。
一名面容稚嫩、眼神却透着机灵的亲兵给她送来了清水、简单的食物和一套干净的普通兵士布衣。
“姑娘，军中条件简陋，您将就些。
王爷吩咐了，让您好好休息。”
小兵说完，便恭敬地退了出去，守在帐外。
“王爷？”
苏婉音微微一怔。
他果然是位王爷。
如此年轻，如此权势，又被称为“战神”……她脑海中迅速掠过朝中几位亲王郡王的名号，最终，锁定在了一个名字上——镇北王，燕珩。
那个传闻中在北境让狄戎人闻风丧胆，在朝堂上也令权贵忌惮三分的铁血亲王。
竟然是他。
心下更是沉了几分。
与这样的人物牵扯上，是福是祸？
她简单地梳洗了一下，换上了那套宽大的布衣，将自己纤细的身躯包裹其中，长长的青丝用一根布带随意束起。
镜奁钗环皆无，清水映出的，是一张洗去烟尘后愈发清丽苍白的面容，以及那双沉静中带着挥之不去的忧惧的眸子。
她没有碰那些食物，尽管腹中饥饿。
只是抱着膝盖，坐在毡垫上，听着帐外巡逻士兵规律的脚步声，以及远处篝火燃烧的噼啪声。
不知过了多久，帐外传来陈溟的声音：“苏姑娘，王爷有请。”
苏婉音心头一紧。
该来的，终究来了。
她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襟，努力让表情恢复平静，这才掀帘而出。
燕珩并未在他的主帐内，而是坐在最大那堆篝火旁的一块青石上。
火光照耀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明暗交错，让他看起来少了几分战场上的煞气，多了几分深沉的冷凝。
他手中拿着一根树枝，无意识地拨动着眼前的火堆，火星簌簌升起，又湮灭在夜色里。
陈溟示意她过去，自己则退开到不远不近的距离守着。
苏婉音缓步走近，在离他尚有五六步远的地方停下，敛衽一礼，姿态依旧带着书香门第刻入骨子里的优雅：“民女苏婉音，参见王爷。
多谢王爷救命之恩。”
她的声音比之前清亮了些，却依旧谨慎而低柔。
燕珩抬起头，目光落在她身上。
洗去污渍，换上布衣，她更像一株被误植于砂砾中的空谷幽兰，与这铁血军营格格不入。
宽大的衣服更显得她身形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但那挺首的脊梁和那双过于沉静的眼睛，又显示出内里的韧性。
“坐。”
他指了指对面另一块较为平整的石头，言简意赅。
苏婉音依言坐下，双手在膝上交叠，指尖微微蜷缩。
“苏州苏家，诗礼传家。”
燕珩开口，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你为何会出现在黑水荡，还被水阎王所掳？”
来了。
苏婉音心中警铃微作。
她垂下眼睫，避开他极具穿透力的目光，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哽咽与后怕：“回王爷，民女……民女是因家中祖母病重，心中焦灼，欲前往城外寒山寺为祖母祈福。
不料归途之中，车队遭遇匪人袭击，家仆……家仆皆遭不测，民女被掳至匪巢……幸得王爷天兵降临，方能逃脱魔爪。”
这是她被掳时就想好的说辞，亦是能最大程度保全名节、不引人深思的说法。
燕珩静静地听着，手中拨动火堆的树枝并未停下。
篝火在他深邃的瞳仁里跳跃。
“祈福？”
他重复了一遍，语气依旧平淡，“从苏州城到寒山寺，官道平坦，虽途经郊野，却也并非荒无人烟。
水阎王一向盘踞黑水荡，距离官道有数十里之遥，且近来因朝廷剿匪风声鹤唳，他们竟敢冒险到官道上劫掠一支有明显家徽的车队？”
他的语速不快，每一个字却都像冰冷的石子，投入苏婉音强装平静的心湖，激起层层涟漪。
她猛地抬头，撞进他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中，脸色瞬间又白了几分。
他根本不信！
他是在怀疑她！
“王爷明鉴，”她急急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民女所言句句属实，或许……或许是匪徒太过猖獗，又或是……民女实在不知……你不知？”
燕珩打断她，将手中的树枝扔进火堆，发出一声轻微的爆裂声，“那你可知，水阎王赵天霸，虽为匪类，却并非毫无头脑的莽夫。
他劫掠商旅，绑架富户，所求无非钱财。
苏家虽是清流，家资不丰，但为你筹措一笔赎金也非难事。
他既知你身份，将你困于寨中数日，却并未急于索要赎金，反而在你被困的画舫周围，布置了比别处更多的人手看守，这又是为何？”
苏婉音的心脏骤然收紧，几乎要跳出胸腔。
他连这个都查到了？
还是仅仅基于战场分布的观察得出的推断？
这个男人……太可怕了！
她攥紧了手指，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冷静。
不能慌，绝对不能慌。
“民女……民女不知。”
她只能重复这句话，声音低若蚊蚋，“匪徒心思，岂是民女能揣度……”燕珩看着她强作镇定却掩饰不住苍白的脸，以及那微微颤抖的唇瓣，没有再逼问。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火光下拉得很长，完全将苏婉音笼罩。
“苏姑娘，”他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本王既然救了你，便会负责将你安全送回苏州。
但在那之前，本王希望听到的是实话，而非敷衍之词。”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紧握的双手，意有所指：“匪巢己破，匪首伏诛，但有些事，未必就此了结。
你好自为之。”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走向主帐，留下苏婉音独自一人，坐在篝火旁，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他知道了什么？
他在暗示什么？
安全送回苏州……这听起来更像是警告。
夜风吹过，带着寒意，卷起地上一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她脚边。
篝火仍在燃烧，却驱不散她心底漫上的无边寒冷。
她看着燕珩消失在帐内的背影，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逃离了匪巢，或许是跳进了一个更深不可测的漩涡。
而这个叫燕珩的男人，既是她的救命恩人，也可能……是她最大的威胁。
她怀中的那个小瓷瓶，此刻仿佛有千斤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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