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高烧,椒壁浮香,合卺酒的金杯搁在描金案上,未饮半分。我端坐镜前,
任宫婢卸去沉重的凤冠,珠翠碰撞声在极静的殿宇里格外清晰。大红的嫁衣上,
金线绣出的鸾凤逐日图在烛火下流淌着灼目的光,几乎要灼伤人的眼睛。
窗外隐隐传来前殿宴饮的喧闹,那是我的“驸马”,新科状元、吏部尚书郎沈言,
正在替他“来之不易”的尊荣和背后那些人的盘算,接受朝臣的恭贺。
心腹女官秋绥悄步进来,神色凝重,挥手屏退了左右。“殿下,”她声音压得极低,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墨大统领有急事求见,已候在密殿。”铜镜里,
我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墨尘,我的暗卫首领,若非天塌地陷,
绝不会在我“大喜”的日子,这般闯宫求见。嫁衣的最后一根丝带解开,沉重的礼服滑落,
露出里面素色的中衣。我起身,秋绥立刻为我披上一件玄色滚金边的长袍,
宽大的袖口绣着暗云纹,冰冷而威严。推开寝殿侧面的暗门,
一股陈年卷宗和冷铁的气息扑面而来。密殿烛光昏暗,墨尘一身夜行衣,如同融进了阴影里,
唯有那双眼睛,锐利如鹰隼,此刻却沉沉地压着惊涛骇浪。见我进来,他倏然跪地,
头颅深垂,双手高举过顶,呈上一封密信。“殿下。”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像是被砂石磨过,
“驸马……沈言……”后面的话似乎难以启齿,又或是那内容本身带着剧毒,
让他无法轻易说出口。我接过那封信。纸张粗糙,边缘甚至沾着一点可疑的暗褐色污渍,
像是干涸的血迹。展开,里面是寥寥数语,
字迹却熟悉得刺眼——正是我那温文尔雅、才名动京华的驸马,沈言的手笔。计划详尽,
时辰精准。子时三刻,于我独处醒神时,奉上一盏掺了“醉朦胧”的参茶。此毒无色无味,
三个时辰后发作,状似心悸暴毙。届时,他早已安排好的御医会确诊我为“劳累过度,
旧疾复发”。而我们的“幼弟”,
那个宫女所出、年仅七岁、母族卑弱唯沈家马首是瞻的庶皇子,将被连夜抱入宫中。沈言,
我的“未亡人”,将作为顾命大臣,携沈氏门生故旧,“辅佐”新君,执掌天下。信末,
还有他与城外某位手握兵权的宗室往来密信的节录,约定事成之后,许以摄政王之位。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扎进眼里。针尖上还淬着令人作呕的虚伪和贪婪。三年相识,
一年婚约,那些花前月下的诗词唱和,那些看似不经意的政治见解交流,
原来都是为了这一刻的毒杀和窃国。墨尘伏在地上,背脊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不敢抬头看我。殿内只剩下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他压抑到几乎不存在的呼吸。
良久,我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在死寂的密殿里荡开,冰冷,空旷,不带一丝温度。
“好驸马,”我的指尖拂过信上那力透纸背的“毒杀”二字,“真是……本宫的好驸马。
”声音平稳得连自己都觉得诧异。我拿起案上的烛台,将那封密信凑近跳跃的火苗。
纸张边缘瞬间焦卷、发黑,贪婪的火舌舔舐上来,迅速吞噬了那些精心构划的阴谋,
化作细碎的灰烬,飘散落下。“殿下!”墨尘猛地抬头,眼中全是震惊与不解。
他拼死送出的证据,或许搭上了某条埋得极深的暗线才换来的铁证,竟被我如此轻易地焚毁。
“一条喂不熟的狗,和一群躲在阴沟里的老鼠。”我掸了掸指尖沾上的灰烬,语气淡漠,
“杀了便是。难道还要本宫陪他们演一出伉俪情深、死不瞑目的戏码,让天下人看尽笑话?
”我转身,走向殿侧一面不起眼的墙壁,屈指在某处敲击了三长两短。墙壁无声滑开,
露出后面更幽深的暗格,里面只摆着一只白玉酒壶和一对同质的酒杯。壶身剔透,
能隐约看见里面琥珀色的液体,在昏暗光线下流转着诡异的光泽。“秋绥。
”一直守在门边的女官立刻应声上前,她的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但眼神却异常镇定。
“去前殿,传驸马的话,就说本宫体乏,已先歇下,让他不必再回新房应付,
自去书房醒酒吧。语气要拿捏好,让他觉得……是本宫在新婚之夜使小性,闹脾气,
却又不得不顾及他的颜面。”我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像是在吩咐一件最寻常不过的宫务。
秋绥是极聪慧的人,立刻领会了我的意图。沈言自负才智,又惯会做戏,我这般“闹性子”,
正合他意,既能全了他才子傲骨不屑攀附公主的名声,又能让他自以为得计,
放松警惕地去享用那杯“醒酒”的御赐琼浆。她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目光里有担忧,有决绝,
最终化为绝对的服从。“是,殿下。”她垂眼,快步退下。我亲手提起那只白玉酒壶,
冰凉的触感从指尖蔓延开来,直透心底。壶内的酒液微微晃动。
“醉朦胧……”我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唇角弯起一个冰冷的弧度,“听说入口甘醇,
后劲绵长,最能让人在美梦之中安然离去。
父皇当年赏赐给那位宠冠后宫、却试图染指储君之位的贵妃时,也是这么说的。
”我的目光落在那对白玉酒杯上,杯身雕着交颈鸳鸯,
原是帝王之家对婚姻美满最讽刺的祝愿。“赏给驸马吧。就用……”我的声音顿了顿,
每个字都清晰无比,“陛下御赐的这对‘鸳鸯盏’。”墨尘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他明白了。这不是简单的赐死,这是最决绝、最讽刺的报复,用象征帝恩和夫妻情深的酒杯,
送他策划毒杀我的夫君上路。这是将沈言连同他背后那些人精心编织的虚伪面具,彻底撕碎,
踩进泥里。他重重叩首,额头碰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一响:“卑职遵命!
”他没有立刻起身,保持着跪伏的姿势,像一尊沉默的石像,
承担着今夜以及往后所有血腥的重量。我不再看他,转身走出密殿,厚重的暗门在身后合拢,
隔绝了那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浓重的杀意。回到寝殿,红烛依旧高烧,
映着满室喜庆的奢华,却只让人觉得虚假和冰凉。我坐在梳妆台前,
看着镜中自己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镜中的女子,眼眸深不见底,
那里面曾经或许有过一丝对才子佳话的浅薄期待,此刻也已彻底碾碎成灰,
沉入无边的权欲深渊。时间一点点流逝,窗外宴饮的喧嚣渐渐沉寂下去,最终归于死寂。
皇城沉入梦乡,或者说,沉入一场权力更迭前夜的假寐。更漏指向子时。极轻的叩门声响起,
如同夜枭啄击窗棂。秋绥的声音隔着门传来,低得几乎听不见:“殿下,驸马……薨了。
在书房。御医已看过了,说是……饮酒过度,突发急症。”铜镜里,
我的嘴角缓缓向上扯开一个弧度,越来越大,最终形成一个无声的、近乎狰狞的笑。
眼眶却干涩得发痛,流不出一滴眼泪。痛快么?或许有一点。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空虚,
和一种踏着昔日亲近之人尸骨前行时,靴底沾染的、甩脱不掉的粘稠感。“知道了。
”我的声音平稳地传出,没有一丝颤抖,“传令,驸马骤逝,本宫悲痛过度,闭门谢客。
一应丧仪,由礼部和宗正寺酌情办理,不得奢华,不得声张。”“是。”脚步声远去。
我抬手,缓缓抚过镜面,冰凉的触感刺激着指尖。从此,世上再无待嫁的长公主李容璧。
只有弑夫屠弟、踏着至亲骨血步步逼近龙椅的……修罗。**三年。
**时光足以冲刷掉许多痕迹,比如一场仓促敷衍的葬礼,
比如一个状元驸马的突然陨落所引发的些许猜疑。但在权力的角斗场上,三年,
也足以让野心疯长,让裂痕加深,让暗处的刀兵磨得雪亮。我这三年,
并未沉浸在“悲痛”中。沈言的死,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身上所有的禁锢。
我以监护幼帝、稳定朝纲为名,一步步将权柄抓在手中。朝堂之上,不再是铁板一块,
沈氏一党在经历了最初的慌乱和反扑后,
被我联合其他被排挤的宗室、以及悄然崛起的寒门势力,或打压,或分化,或拉拢,
已显颓势。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们转而更加紧密地簇拥着那个龙椅上瑟瑟发抖的孩童,
试图用“正统”来对抗我的“牝鸡司晨”。而宫墙之外,烽烟已起。
三年前我借墨尘之手递给萧彻的那份“投名状”,成了点燃干燥草原的第一颗火星。萧彻,
那个被排挤在边军体系之外、浑身戾气无处发泄的猛虎,抓住了这个机会。他以“清君侧,
诛沈党,靖国难”为名起兵,一路势如破竹。他用兵奇诡狠辣,
兼之对腐朽的旧军制了如指掌,总能找到最脆弱的环节给予致命一击。而我,
通过墨尘布下的庞大暗线网络,为他提供情报、资源,甚至在某些关键节点,
动用我在朝中勉强掌控的力量,为他打开方便之门。我们之间,没有温情,
只有赤裸裸的利用和心照不宣的交换。我需要他的刀,
替我斩碎前朝所有的障碍;他需要我的名分和资源,助他爬上权力的顶峰。
我们通过密信联系,字里行间是冰冷的算计和毫不掩饰的野心。我知道他绝非池中之物,
他也明白我绝非甘于幕后之人。但我们都需要彼此,在这盘天下棋局上,
我们是暂时联手的、最危险的棋手。如今,这把刀,终于要劈到京城之下了。
* * *阴冷的雨已经连绵下了数日,铅灰色的天幕沉沉压着神京的琉璃瓦,
雨水沿着太和殿蟠龙柱上狰狞的爪牙不断滴落,在汉白玉广场上汇成一道道浑浊的水洼,
倒映着空中不时掠过的带火箭矢和滚滚黑烟。宫墙之内,昔日丝竹管弦之地,
如今只闻金铁交击、垂死哀嚎和建筑轰然倒塌的巨响。
叛军——现在或许该称之为“义军”了——已经突破了最后一道宫门。
负隅顽抗的御林军且战且退,尸体铺满了通往正殿的每一级台阶,血水混着雨水,汩汩流淌,